那位山君默不作声地盯着江离舟看了半晌,雾蓝色的眸子与他眉心的同色鹿角图腾相映成趣,在清冷的月光下却显出几分几不可见的明澈柔和。
底下的人压根不敢抬头,也能感受到上面那位散发出的压迫性的气息。
江离舟感觉到对方的目光,随意摆了摆手,嘴角扯出一个不太愉悦的弧度:“山君恕罪,晚辈是个瞎子,还请您纡尊降贵地开口指示两句,我们好知道哪里得罪您了。”
这话说的恭敬,语气里却满满的都是“有屁快放没屁滚,老子烦着呢。”
毕竟辛辛苦苦奔波了一个多月,好不容易能jiāo差了,让人凭空截胡,搁谁谁能高兴。
齐远没忍住偷偷跟旁边的许陵嘀咕了一句:“你师兄一直都这么拽吗?”
许陵也小声回:“他看不见的时候心情就不会太好,现在估计是真恼了。”
齐远偷偷地竖了个大拇指。
跟谁都有脾气,值得敬佩。
山君缓缓开口,语气里带着说不出的戏谑意味:“阵里面的,是我的人,我带走,小道长不会生我的气吧。”
生气不至于,就是想打人。
江离舟眉毛轻挑:“是您的人?那还请您管好了——一个月以前这群走尸就袭击到了长安分坛头上了,十里八乡的都深受其害,您现在带走了,晚辈要拿自己的项上人头回去jiāo代吗?”
那人突然出现在江离舟身侧,轻声道:“小道长放心,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了。”
江离舟耳朵一麻,猛然后退,脸色更难看了:“但愿如此——走!回去睡觉!”
山君特别好心地虚扶了他一把,再次轻声道:“小心。”
江离舟:“……”
江离舟从亭上跃下,脚尖落地的一刹那,突然看见了一轮血红的圆月。
他愣了半晌,差点以为自己能看见了。
齐远看他一眼:“怎么了?”
他赶紧回过神来:“没什么……走吧。”
大概是幻觉吧。
由于江离舟挂着一张“都给老子死”的吊丧脸,连许陵都没敢凑上来搭话。
一个多月的辛苦查访,被那位神出鬼没的山君大人一句话搞得瞬间付诸东流,十几个人都静默着,没人吭声。
正走着,江离舟突然拍了一下许陵的肩膀,差点把他吓得跳起来,就听见江离舟有点迟疑地开口:“今天的月亮……是满月吗?”
许陵惊魂未定地看了一眼头顶,小心翼翼地回答道:“娥眉月呀师兄,今天可是端午节……”
他说了一半又闭了嘴,毕竟江离舟自打出生就没见过月亮。
许陵怕江离舟不理解,又多嘴了一句:“就是那种细细弯弯的,像姑娘家的眉毛……”
江离舟死人脸:“我只是瞎,不是蠢。”
许陵一缩头:“我蠢我蠢……”
长身玉立的身影静静地目送江离舟一行人离开,定定地看了许久,才把目光转向早就老实下来的林子里。
俊秀的山神轻轻摩挲着修长的手指,冷声道:“出来。”
林子里又传来“沙沙”的声响,一只黑皮红角阔嘴獠牙的凶shòu缓步而出,在月光下缓缓起身,化作一个凶悍高壮的成年男子。
这男子仰头望着默然立于亭上的山君,张嘴露出一口森然的shòu牙,看起来并不领情:“林清和,我记得我说过,我后卿一族,从不易主,是生是死,都跟你没关系,少管我的事。”
林清和轻笑一声,眼中寒意森森:“我不管后卿给你们留了什么传统,也不管你们认什么主,但huáng泉沙海要是出了一点儿差池,你们担待不起。”
林清和顿了顿,微微侧头,又放缓了语气:“后古,我知道你们一族不容易,这么久,沙海辛苦你们了——走尸的事情,我不跟你追究,但是你记住,不要谁的话都听,再被人当刀使。”
后古的脸色一时之间jīng彩纷呈。
林清和又惯性地露出一抹带着嘲讽意味的笑意:“你以为我愿意捞你?平白得罪了人家——这得怎么洗白,又得费心思了。”
他后半句似乎是自言自语,带着一点不明显的笑意。
第二天整个分坛都传遍了——只活在史书里的临云山君竟然亲自从神霄派手底下抢人。
许陵一上午已经被第十五个小道士询问见到临云山君的情形了。
许陵一脸麻木地重复第十五遍:“离得远,没看清,不记得,听不清。”
说来也奇怪,昨晚的月光很明亮,有修为的人眼力和耳力都不会多差,但是被问起来,就是模模糊糊的,好像什么也没看清,什么也没听见。
许陵只记得当时齐远的一句话:“你师兄一直都这么拽吗?”
这傻小子对他师兄的敬佩之情又开始不受控制的泛滥成灾……
那位很拽的道长这时候又去长安内城找酒喝去了。
江离舟还记挂着昨天晚上恍惚间看见的那轮红月,心里头就莫名的烦躁,随便寻了一家酒馆,择了个靠窗的位置就坐下了。
他斜靠在窗边,眯着眼睛倒酒,喝了两口,手指不自觉地摩挲着酒碗边上粗糙的凹陷,总觉得这碗梨花酿的味道也太糙了点。
想着想着,人就开始走神,又不由自主地想起来昨天那个讨人嫌的临云山君。
什么玩意儿!
江离舟仰头一饮而尽,正要放下酒碗离开的时候,突然听见:“请问,我能坐在这里吗?”
江离舟抬眼看去,一个极好看的白衣公子抱着酒坛站在桌旁,嘴角噙笑地看着他。
江离舟空出手,做了个“请”的动作,开口说道:“正好我要走了,请便。”
白衣公子伸手拦了一下:“道长不介意的话,能不能一起喝一杯——这是我自己酿的酒,头一回见光,我看与道长有缘,不如一起尝一下吧。”
江离舟瞥了一眼:“哦……我不买。”
白衣公子:“……”
江离舟笑了一声:“开玩笑的。”
江离舟看着他倒酒,随意地点头道:“江离舟——先谢过阁下的酒了。”
那公子眼睛闪过笑意,放下酒坛:“林清和——巧了,我的茶馆就开在琉璃镇,在你们明烛山的山脚下。”
江离舟也没纳闷对方是怎么知道的,毕竟他身上的暗青色道袍,有一条玄龙自胸口起,缠绕至腰身而止。凡是有点见识的——就算江离舟今天没背龙纹剑匣——见到青袍玄龙都知道这是道门神霄派的标配。
江离舟无动于衷:“哦。”
林清和:“……”
江离舟依旧没骨头似的斜靠着,狭长的桃花眼总是透出懒散的意味,他微微举起酒碗,向对面的人示意了一下。
江离舟一碗酒下了肚,懒倦地开口:“阁下这么会酿酒,怎么开了一个茶馆,屈才了。”
林清和拿酒碗的手在半空中略略顿了一下:“茶馆酒馆,不过是个名字,嗯……可能是茶馆听着解乏?”
说完还地看了江离舟一眼。
江离舟:“……”
这欠揍的感觉怎么那么熟悉呢?
林清和看着江离舟缓缓眯起了眼,眼中笑意更盛:“有机会的话,欢迎小道长来我的茶馆坐坐,请你喝酒——寸灰楼,别记错了。”
江离舟又扬了扬酒碗,表示自己听进去了。
江离舟总觉得这人的眼睛老是粘在他身上,抬眼看过去,对方幽蓝的眸子总是笑意盈盈的,就像一汪深深的湖泊。
有点深不可测的意味,但又好像纯澈极了。
江离舟微微皱了一下眉,他不太想碰到林清和的目光,总让人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但不是讨厌,反正让人很不快活。
就像昨天恍惚间看见那轮红月时一样。
江离舟从酒馆出来的时候,那场突如其来的bào雨刚刚停歇,青石板铺成的长街露出湿润的青绿色,让酷暑也短暂地清凉起来。
江离舟那天晚上就已经把长安走尸之乱的结果报上了明烛山,几位长老没什么表态,像往常一样,让江离舟自己看着办。
江离舟一般办着办着,就开始给师弟们都放羊了。
都正是爱玩儿的年龄,大家也乐得自在,长安之行的任务也算是不怎么圆满的结束了,大家索性就敞开了玩儿,成天天的不见人影儿,一个个都踩着宵禁的点儿回去。
那个总是在日落后造访的小肉团子,还是择着江离舟瞎的时候过来。日子又恢复了往常的清闲。
可惜这清闲没维持两天,江离舟就收到了明烛山的加急信。
江离舟没耽搁,根据信上的内容,直接带着人冲着琉璃镇去了。
琉璃镇坐落在明烛山脚下,常年受神霄派庇护,热闹喜乐,人人安居乐业,倒有几分世外桃源的味道。
江离舟他们刚踏进琉璃镇,就嗅到了不正常的气息。
这还哪里有琉璃镇往日的模样,平日里人头攒动的街道,此时生气全无,只剩下盛夏的光线透过街道两旁的林荫,细细碎碎地撒下来。
偌大一个小镇,不见一个活物的影子,偶尔扫过脸庞的热风,也透出一种战战兢兢的感觉。
平日里被落下的槐花铺了一路的街道,此时也零零散散地覆盖上一层成分不明的焦黑。
江离舟嘴唇紧紧抿着,心里空了一瞬,但凡是明烛山的人,都跟这个地方有扯不清的回忆和情愫。
这一行九个人的脸色都不太好。
江离舟带着他们顺着主道往前走,在前面的岔路口分开查探情况。
江离舟带着两个人往北边直走,三个人一组地分开查探。
一路过来,几乎所有的店铺都是门户大敞着。路旁的小摊上,甚至还有吃剩一半的面。有的店铺门口,还有小二洒扫时留下的水渍。
时运——跟着江离舟的一个圆脸小道士,看着这条空dàngdàng的街道,打了个寒噤,弱弱地开口道:“这也太诡异了吧……就像是……”
他咽下了后半句,望着静悄悄的街道,没来由的觉得后背发凉。
就像是……这里的所有人,全都是在某个再普通不过的瞬间,凭空消失了。
他们可能前一瞬还在和对面的人碰杯猜拳,后一瞬,就只剩下“哐当”掉落的酒杯了。
发现琉璃镇异常的是一个下山采买的小道士,前两天报上去之后明烛山就让人来查探过,可凡是过来的人,就像是遇到了鬼打墙——不管怎么走,最后都会绕回到入口处。
就是无处下手。
此时已经是这些异常被发现的两天后了,但是江离舟摸到小摊上的面碗,竟然还是热的,炉灶里的火,以一种奇异的凝固的姿态,仍在燃烧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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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在外面看见一只胖胖的泰迪太可爱了!今天祝大家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