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透看书时专注的好像需要有个人来给他护法,程显听是这么认为的。
那小孩儿还没长大,踮起脚尖尖儿姑且都够不着“”,一身柔软的韧劲儿,看着和和气气,充其量稍显冷淡,然而一触手才发现,小崽子的牙到底还是láng牙,尚不锋利,亦可扎手。
锐利在眉间锋芒毕现,没跌过跤的孩子就是这样,永远爱孤注一掷似的把全部都押注在脸上。
程显听也忍不住称奇,“家徒四壁,能折腾出你这样的儿子来,啧。”
他现在连装模作样地背经都省了,程透一开始自学成才,他就在旁边玩自己的。石桌上冷,程显听便把真元注入进去,等触手温润,散发暖流时才没骨头一样趴上去,吃着点心看闲书,一时间让人分不清谁是用功师父,谁才是不学无术的徒弟。
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程显听的这套“完全放养法”很快就使程透的天赋显山露水起来。他读过的书俱是过目不忘,提笔能默——虽然字惨不忍睹,但连笔画都不带错的,实在难得。
程显听的字其实也没好看到哪儿去,经书全是他手抄的,程透从头到尾看的都是这烂字,连个能模仿的对象都没有。
墨迹未gān的经文放到程显听面前时,他似乎想到了自己,语气酸酸,“十岁以前摸过笔吗?能背下来也罢,你怎么把字全写对的?”
对此,程透的解释是,“我从脑子里能看见。”
小小人儿皱起眉,端坐在石桌前,似乎在回忆着他看过的那一页又一页。
“我能看见这些书原封不动在我眼前,从第一页翻到最后一页。”
程显听当即不服,有意刁难,随便拿了本书翻一页为难他说:“《道德经》第五章 第一句?”
程透想也不想回答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啥意思?”程显听挑了挑眉毛,欠揍地笑起来,“说说。”
果然,程透游刃有余的脸色变了,盯着程显听半天,最终犹犹豫豫道:“你不讲吗?”
程显听把《道德经》放回去,低着头揉揉眉心,“你也太高看我了,我懂什么!”
程透默默等了会儿,眼见修士很是苦恼地低头笑了,半天不说上第二句,他脸色大变,问道:“你认真的!?”
程显听捏着手指头,猝不及防在他脑袋上弹了一下,嘴上道:“谁知道呢。”
自那以后,程显听连教习楼都不去了。他领着程透一路绕到了山后,指着一个黑咕隆咚的dòngxué,两扇石门紧闭,后山阳光不足,有点照耀不到,yīn风飒飒,猛刮起来chuī得程透一个踉跄。
“看看。”程显听背着手大爷似地立在dòng窟旁,“这是咱们门派的藏经窟,书海无涯,你自个进里面看吧。”
他打了个哈欠,把程透拽过来,托着他的手虚指一划,指尖便浮现出碎金般光点来。他在程透掌心上画了一个并不复杂的符咒,金色符文印在了掌心上。
“去吧。”程显听冲他扬扬下巴。
程透联想一下程显听忒不靠谱的样儿,又充满怀疑地看了看掌心里的符咒,将信将疑着走过去,伸手碰到了门。
石门在与掌心符文接触后,门缝里闪出一道金光,随着轰隆一声,缓缓开启。
门后是一条向下延伸的小道,大抵是凿进山体里去了。dòng里比外面冷,但并不cháo湿,黑得可以说伸手不见五指。程透试探样迈进去一步,忍不住回头去看程显听。
掌门人站在门口,打了个哈欠,“去吧,我不下去,我要睡觉。”说着,他嫌弃地皱眉,“里面太冷。”
料他嘴里也吐不出什么好话。程透这样想着,抬脚刚要下去,又听见程显听喊住他。
“不骗你,下面真的冷。”程显听边走边脱下外袍,顺手披到了程透身上。
程显听比他高上不少,程透披着他的衣服,一大截拖到了地上,看着说不上是可爱,还是逗人发笑。
然后,他摸着下巴沉吟片刻,“要不你还还给我吧,这件我新裁的,挺喜欢。”
程透哼了一声,把外袍裹紧,提着衣服角下去了。
石门自动关上,隧道里彻底归于黑暗幽静。与此同时,石壁上跳起一团火光,原来两侧各有灯盏,随着进入者的脚步一盏一盏亮了起来。
隧道尽头,豁然开朗。没有书架,地上随意摞满书籍,几乎无处下脚。矮的不过到人腰际,高的却一直堆放到了dòng窟顶上。程透不知不觉放下了拎着的衣角,心里带着无言的敬畏在dòng窟里环顾,他边走边随手收拾着地上的书,摞整齐了放好。
在dòng窟尽头,他终于发现了藏经窟的开凿者留给读书人的一小寸地方。角落扔着一个小蒲团,看似陈旧,但没有灰尘,程透从旁边拿了卷书册过去坐到蒲团上,这才想到dòng窟内黑咕隆咚,虽然能看清楚书名,但真要在这儿攻读,眼睛怕是得用瞎了。
他背后靠着平整光滑的石壁,正想着要不要回去带一盏油灯进来,突然灵光一闪,福至心灵,转过身来面对着石壁屈腿跪坐下。
石壁上顿时亮出一束柔和的光来,挺直后背双手捧书时,正好落在页上。
也不知到底取的,是凿壁偷光还是面壁思过的意思。
程透定了定神,目光落在了七扭八歪的字迹上。
天快黑了,程透才揉着酸涩的眼从藏经窟出来了。
他在蜿蜒石阶上忽然茫然起来,不明白自己如饥似渴地读着看不懂的句子意义何在。他看了那些玄之又玄的经书,又选了点符咒画法,剑谱一类的册子看了会儿,觉得还是后者实用一些。
竹影林间,鹤姿掠影。程透没去饭堂,回了自己的教习楼,结果走到楼下,程显听正坐在石桌前候着,两眼睛盯着一个罐子,不知在看什么。
他头也不抬,痞里痞气地哊一声,说道:“废寝忘食呀。”
他朝桌上一指,程透这才发现自己常坐的那张石桌上放了托盘,里面为自己留了饭菜,大抵施了法术,还是热的。
饭菜香味一勾,饥饿便争先恐后地钻了出来。程透过去坐下,刚要伸手,一旁的程显听却眉毛一挑,问道:“手洗了吗?”
“多事。”程透撇着嘴小跑着去洗手了。
而伽弥山的掌门人好像心情不错,没碎嘴唠叨几句程透出言不逊,注意力又回到了桌上的罐子。
等程透回来了,师徒二人沉默着各忙各的,程透吃完了,把筷子碗规整好,正要端起来送回饭堂,程显听却道:“等等,你过来。”
程透跪坐在原地,转了一下,面朝程显听,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下午看了什么?”
程透报了些名字,顿了顿,又忍不住说:“那些书是你抄的。”
程显听得意极了,翘着尾巴点点头,“藏经窟里所有书都是我手抄的。”
他说的时候是带着炫耀和一脸“我很厉害吧”的嘚瑟表情的,但程透却意外的没有抬杠,他想到初见藏经窟内浩瀚藏书时的震撼,觉得不要说是一本一本抄录下这些书了,单是看完,也是一件令人肃然起敬的事。
程透感慨道:“师父,你不该这样的。”
程显听最先没反应过来什么意思,回味半天才明白原来这小崽子是在变着法子骂自己看了数量惊人的典籍却还是无知,气得额角直跳,忙告诫自己还有正事在身,qiáng压下了火。
他指指桌上的陶罐,对程透说:“你知道我刚才做什么吗?”
程透摇头,站起来走到程显听身边,探头朝罐内看去——只见罐底铺了层捣平的土,两只个大头圆身的黑蟋蟀正厮杀在一起,誓要拼个你死我活。
程显听手里拿着日菣草绕在手指头上玩,眼睛却专注地盯着陶罐内。
程透才想嘲两句他这掌门师父又在玩物丧志,目光刚落到他身上,微微一怔。
程显听既没有看戏似的戏谑笑意,也没有什么兴奋劲,他不温不火地样子,甚至有些冷眼旁观。程透蓦地就把要脱口而出的话咽回肚子里,也垂眼看了过去。
蟋蟀振翅长鸣,趾高气昂,两只扑杀在一起,撕咬着对方,程透一个小孩看了一会儿都生出几分无趣来,程显听反而动也不动,安静地注视着。
须臾,其中一只渐落下风。躲闪着想要跳出陶罐,却被战胜的那只奋起追上,尖齿毫不客气地咬掉了它的腿,眼见已分出胜负,斗蟋蟀鲜少“以命相搏”,程透到底半大,心气儿再高骨头再硬,该心软的时候立刻心软,他挽下袖口,准备伸手把战败的那只蟋蟀解救出来。
然而程显听按住了他伸出去的那只手,轻声说:“别动。”
程透吸了口气,收回手来。
他开始试图揣测程显听的意思,小脑袋里影影绰绰,思来想去半天还是没有眉目。只见战败的蟋蟀被bī到了陶罐角落,战胜的那只鸣叫起来,好似邀功。
程透不耻上问,“能不能给个提示。”
程显听把目光收回来,望向站在自己身前的关门大弟子,弯弯的眼梢翘着。
他挥舞着手里的日菣草,似笑非笑道:“‘命’呗。”
程透脑袋里好像炸了一下,张了张嘴,说:“天地不仁。”
说罢,他眼睛里一瞬间写满了茫然,缓缓又道:“不是天地不仁。你错了,是你不仁。”
程显听低头笑了,正巧这时,战败的那只蟋蟀跳出了陶罐,缺肢少腿的铩羽而归,跳了两下钻进草丛不见了,留下陶罐里那只还摩擦着翅膀,响亮鸣叫。
“你这样比方不对……”程透直言道。
程显听站起来,随手扔掉了日菣草,反问说:“有何不对?”
这修士走到程透身边,满面温柔地摸了一下程透的脑袋,背着手转身晃悠出了教习楼。
他走得很慢,但程透看出这不是在等自己追问,他看了眼程显听的背影,又看了眼陶罐,这些天看的书一句句浮现眼前,它不知道用那句话来解,也不知道这些一笔一划为何浮现。
程透在石桌前坐了下来。
天地以润泽万物,滋养苍生。天地又不仁,顺其自然,冷眼旁观。明灭掩映,万物消弭,草木枯荣,天地默然伫立,亘古绵长。直至葳蕤茂盛,此消彼长,等万物再生荣华,天地仍自岿然不动,再chūn风化雨,延绵无声。
天地不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