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得好,请神容易,送神难。
棠仰原本以为明堂这般轻佻之人,在方宅里住上几天便会腻味,哪成想一来二去旬余日了,明堂还是稳坐钓鱼台,丝毫没有离去的迹象。
他好像确是一个无所事事的道士,每日晌午前出门溜达一圈——不晓得是做什么——半下午就在院里逗逗跑进来的野猫,或者掰点馒头渣喂鱼。
自从棠仰占了方宅后就没人管过一池锦鲤,鱼饿得吐口唾沫星子都恨不得围过去,每当明堂站在池塘旁的大石头上撒馒头渣时,脚下一团金红。
棠仰自己才是正了八经无所事事的主,他不理明堂,只是把窗户用叉杆子撑起一小条缝,蹲在墙边偷偷看,每当明堂靠近后院里那棵参天梨树时,都提心吊胆。
这天明堂出门回来后披头散发,径直走到了棠仰上房顶时老躺着的那个位置底下,仰头喊:“棠仰,你下来!”
太阳正落山的时候,霞光乍现,明堂眼底下的那颗朱砂痣像一小滴血,又像天际的火烧云。
棠仰换了只脚翘着,利落回答:“我不!”
明堂自言自语了句“我就知道”,从袖口里摸出一包东西,举起来晃了晃,又喊:“城东老李家蛋huáng苏!”
“不爱吃!”从这个方向,只能看到棠仰的后脑勺,用发带捆着的头发纹丝不乱,不为所动。
“好,我猜也是。”明堂打开那个小油布包,自己拿了个蛋huáng苏咬了口,甜里带咸,味道不错,但他不乐意吃甜口,只咬了一小块儿便又摸出来一个油布包,冲棠仰道:“城中五姑娘铺的莲子糖。”
棠仰立刻翻了个身,趴在房顶上,他把胳膊肘撑在屋脊上,托着腮,对明堂勾手,“扔上来!”
明堂想了想,把自己左手拿着的那个咬了一口的蛋huáng苏塞进嘴里,剩下那些打上结,和莲子糖一起丢上了房顶。
不过,棠仰只伸手接了莲子糖的那个油布包,蛋huáng苏可怜兮兮的,被扔上半空,然后掉进了草丛。
“祖宗,你知道那几块儿要多少钱吗?”明堂很是心疼。
布包打开后,是包着雪白糖霜的莲子糖,五姑娘铺子的莲子糖卖的紧俏,价格也比别家贵上不少,想到明堂“两袖清风”的样子,他肯定是把身上唯一值点钱的那个白玉簪子当掉了。
棠仰眼珠子转了转,得便宜卖乖,“看在莲子糖的份上,有什么事啊?”
明堂抱着胳膊抬头看他,笑得也不知是风流还是流氓,“劳您给看看城里谁家闹邪祟,我去卫道除魔,顺带搞点钱花花。”
房顶上,棠仰却不回答,而是拾起一粒莲子糖,嗑瓜子样的放在牙尖上轻轻嗑开,把里面的苦莲心挑出来了,这才放进嘴里。
明堂不催他,而是挤兑说:“你多大了,还不吃莲心。”
“你管我,”棠仰冲他吐舌头,连吃了几粒糖,这才悠悠道:“宪城人旺,财禄旺,yīn路也旺。”
“我不是你媳妇吗?为什么不管你。”明堂不理会棠仰的认真作答,反而逮住机会调戏起人来。
翻了个白眼,棠仰不受挑衅,继续道:“出门三十步右拐,抬头见喜。”
令人满意的明确回答,明堂冲棠仰眯眼弯弯嘴角,转身从偏门出去了。
天就快黑了,明堂顺着小巷子认认真真数了三十步,朝右一拐。
这倒是别有dòng天,右边又是一条小巷道,尽头处一户人家,木门掩着,门神风chuī日晒褪尽了颜色,反倒是上面压着的大红喜字,像是新贴上去的。
明堂理理头发,咳嗽几声把自己搞成不男不女的哑嗓,一边懊悔把馒头全喂鱼搞得自己装道姑多了层难度,一边走上前扣响了门。
天完全黑透的时候,明堂回来了。
棠仰刚从屋顶上跳下来,一整包的莲子糖吃得他嗓子发齁,正欲晃悠去厨房找点水喝,就瞥见明堂从偏门蹑手蹑脚地溜了进来。
“明堂!”棠仰叫住他。
低着头的明堂吓了一跳,猛一抬头,露出从下巴延伸至脖子的三道红痕来。
棠仰噗嗤一声乐了,“你怎么搞的啊?”
“别提了,”明堂很是忧虑地摸了摸下巴,“我到你给我指的那户人家门前,应门的是个男的,看我楚楚可怜,跟我多搭话了几句,没想到他家那新媳妇一眼看过来说我勾搭她男人,上来就挠,幸亏我躲得快,我可还得靠脸吃饭啊……”
“忘提醒你了,他家那女人是出了名的悍妇。”棠仰幸灾乐祸,走近了看明堂光洁皮肤上的三道血痕,“你得拿水好好冲冲,要是落疤,你可就破相了。”
明堂大惊失色,“什么?我感觉没挠到脸上啊!”
“走,去厨房舀点水洗洗。”棠仰背着手,边往前走边说,“打听出来什么了吗?”
快步跟上去,明堂摇头,“我看他家是真有喜。”
“桥头甜瓜子,告诉你来龙去脉。”
“先欠着,等我有钱了还你。”明堂道。
“也行,”棠仰不多计较,讲了起来。
“那俩人并不是新婚夫妇,得有两三年了吧,男人种田,地在城外头,女人在家纳鞋底。你走得早,再晚点,就能看见他俩人一块儿出来,他们晚上不住那里。”
明堂眼虽盯着棠仰的侧脸,脑袋转得也够快,“房子不gān净,是吗?”
“恩,”棠仰并没有注意到明堂的眼光,而是点头,“男的上面没老人,原本自己搭了棚就住在地边上,好不容易讨着了媳妇,买了小宅子,刚搬进去就闹上了。大抵一直不安宁,他是叫人坑了,毕竟宪城这么大,想坑他这么一个苦哈哈的庄稼汉还不容易?”
明堂已经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接道:“事发以后,夫妻俩碍于面子白日仍留在自己的屋头,晚上躲回娘家是吗?”
“没错,”棠仰啧了声,“他们没钱置办新房子,但给你三四两银子帮忙收拾gān净的钱还是有的。”
说话间,厨房门口就到了,方宅到底算是荒宅,到处黑咕隆咚,杂草丛生,明堂有些看不清楚,棠仰推开门,迈过门槛走了进去,回身见明堂还站在外面,问道:“进来啊?”
明堂大方承认道:“看不清门槛在哪儿。”
棠仰只好又退出去,拉着明堂把他带进来,驾轻就熟舀了些水在碗里递给明堂。
明堂接过小碗,一语双关,“你知道的挺清楚。”
“那是,我在宪城待了快一千年了。”棠仰得意起来,由衷建议说:“今天晚上你可以先去探探情况,能拿下来明日白天去找他们夫妻俩就行了。”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起来了什么事,问道:“哎,你为什么好端端的非要装成个女的?”
明堂端着水一动不动,“生活所迫,我一路过来,老有人问我到底是男是女,问得烦了;而且装成道姑,找凶宅住更容易点,一般人不忍心拒绝个貌美如花的道姑,叫她只能去住城外的废庙吧。”
“你一路过来的盘缠就是靠给人看凶宅?”棠仰略不屑地又啧啧几声。
“白住还有工钱拿,稳赚不赔的买卖啊!”理直气壮地反驳起来,明堂摇头连连,“搞不清楚方家主人怎么想的,就是不愿意雇我。”
此时眼已差不多适应了黑暗,但明堂心里打着主意,把盛了水的碗推给棠仰,小声说:“看不清。”
棠仰盯着他看,看见他一双凤目透过暗里清清楚楚与自己对视着,满含笑意,就明白这个人又在睁眼说瞎话。不过,他有点好奇明堂皮肤的触感,于是半推半就拿过了碗。
他没话找话说:“你从哪儿来的?”
棠仰用指头尖儿沾了点水,轻轻点到血痕上。脖颈柔软而温热,明堂微微昂着头,没在看他。
棠仰突然有点懊恼,他怎么能随便把这种能被一招毙命的地方轻易jiāo到生人手里呢,自己可是个真正的妖怪啊。
“道观下山,不算从哪儿来的。”明堂回答,垂下眼看他,“你呢?”
“道观里长大的?”棠仰不答,而是反问道。
“没爹没娘,生下来被扔在道观门口,师父捡到我那天是明堂,就给我起了个名叫明堂。”
沾了水的凉指尖非但不冷,反而在炎炎夏日里更燥了起来。明堂追问道:“你呢,棠仰?”
“宪城百事通,方圆几十里最年长的老妖。”棠仰心不在焉地回答。
明堂的手又不安分起来,趁时候摸上了棠仰的脸,“在同一个地方待了这么多年,不腻吗?”
棠仰没躲,反笑道:“外面就很有趣吗?”
“不去看看怎么知道。”
停下朝颈间点水的手,棠仰挑衅般望着明堂,说:“你终归是会离开宪城的,但我不会。”
“我不会离开宪城的。”
明堂不着痕迹地拨开棠仰端在身前的碗,手游向棠仰下巴微微抬起来。
“世事难料啊。”
缓缓贴上,明堂一寸一寸的侧头向棠仰靠近,他的凤眼危险地眯着,棠仰没有拒绝他的僭越,任由他凑过来,明亮的眼里再度混开意乱的光晕。
然而,就在两人之间只留二指间距时,明堂看见棠仰的眼一瞬睁开,一扫刚才如水般的眸光,他的下颌仍被端着,却垂眸看明堂的嘴唇,然后慢慢地瞥目望向他的双眼。
那种戏谑和隐带着的得意很明显,但明堂仍然注意都了这之后藏着的一点不容深窥的凉意。
“我是不会离开宪城的。”他说。
明堂微眯起眼睛,往后退了半步,拉开距离,“不如去给你没趣儿的生活找点事做,跟我去那家人的宅子看看如何?”
把那碗水放回灶台上,棠仰转身走到门口,“去呗。”
他无声长舒了口气,有些庆幸明堂没有让刚才那个莫名其妙的吻继续下去。
而明堂呢,他意犹未尽地舔了下嘴唇。
虽然喜欢长得俏丽的人,但还是头一回这么想占人家的便宜,月上树梢,他心里一片敞亮。
明堂跟了上去,不忘低声念叨。
“虽则如云,匪我思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