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母亲还在的时候,沈鹤就已经跟在她身边了,听说我还是他看着出生的。
他年纪不大,比母亲都要小上十来岁,母亲却非常仪仗他,处处都要过问他的意见,就连怀上我,也是沈鹤帮她算计来的。
母亲本是袁家女,因生得妩媚动人被挑选入宫,也曾得到盛宠,不过三月便失宠。
先皇生性凉薄,喜新厌旧,他最喜欢的还是皇后那般的大家闺秀,而我母亲生在武将世家,是他眼中“舞刀弄剑、俗不可耐”的莽夫之女,即使生得娇媚婀娜,也不如其他书香女温婉可人。
红颜未老恩先断,母亲在后宫惶惶不可终日,而那个陪嫁过来的一直默默无闻的阉人,却在这个时候告诉她,她要有一个皇子。这个阉人有着超越他年龄的沉稳和睿智,一下子稳住她躁动不安的心。于是她静静的调养身体,等待时机。
然后就有了我。
我的出生让她有了倚仗,也让袁氏看到了希望。
我的母族袁氏曾是地位煊赫的世家大族,跟随高祖平定天下,帮助高宗镇压叛乱,为大寅国立下汗马功劳,是高祖亲封的安定侯,还有高宗所赐丹青铁券。但是这个国家和平得太久,歌舞升平中,皇帝和百姓渐渐忘却了袁氏等武将世家的功勋。他们崇尚文臣,仪仗文人的笔墨书写太平,名留青史,所以谢氏、王氏等渐渐取代袁氏、桓氏成为士族之首。到了母亲这一代,袁氏已经不成气候,门庭衰败,除了我的亲舅舅袁啸在军中有个一官半职,其他人与平民百姓无异。
先皇亲文臣远武将,袁氏的日子很不好过。祖父走投无路之时,甚至想典当丹青铁券,被舅舅及时阻止,才没成为世族中的笑话。然而袁氏衰败至此,曾经名动天下的开国功勋安定侯也只是话本里的传奇而已。
母亲的入宫是袁氏最后的光辉,就像即将落入地平线的太阳,瑰丽的背后是一片死寂。我的出生并没有给皇宫带来多少欢乐,我出生的那天,先皇和皇后的第二个儿子也出生了,皇后拼死生下的六皇子一出生便是死胎,一同带走的还有皇后一半的生机。那一年整个皇宫人心惶惶,皇后变得神神叨叨的,先皇也越发的反复无常,他们肆无忌惮的杖毙宫人,nüè杀朝臣。宫内流言四起,都说是我抢走了本属于六皇子的生机。老皇帝虽为此杖毙了几个乱讲话的宫人,但也没来看过我。我的母亲走路时不小心踩脏了皇后的裙角,被先皇以“僭越”的罪名打了四十杖,之后她的身体便每况愈下。
母亲去世的时候我只有六岁,沈鹤二十岁。那一晚我像有所感应不肯离开她的身边,她一向笑意盈盈的脸突然变得铁青,一把将我推开,咬牙切齿的骂道:“都是你……都是他……你们害死了我……”
话还没说完,她开始剧烈的咳嗽,苍白的面庞涨得通红,几欲呕吐,却只从喉间呕出几滴黑血。
她咒骂着让人将我带走,却让沈鹤坐到她的chuáng前。
宫门关上前,我回头,看见她的脸突然变得平静,带着一丝温柔对沈鹤说:“若你是一个真正的男人……若我不曾入宫……”
沈鹤坐在她的身旁,低着头,手抚上她苍白中带着红润的面庞。
朱红的大门在我面前合上,那是我最后一次见母亲。
如果母亲能撑得久一点,她就能得到所有想要的,包括沈鹤。她死后不久,西北的大兴国入侵我国边界,一月内拿下西北边境四郡三十七县,太子姜显请缨亲征,却在抵达军营后连失五县。举国危难之际,朝野还在因党派之争口诛笔伐,互相指责。此时,一个小小的斥候却在军中屡立奇功,他便是我的亲舅舅,十年后的神武大将军袁啸。
然而无论是朝野的争斗还是前线的战争都与那时的我没有gān系。母亲去世后,沈鹤就离宫了。他只孝忠袁氏,当初入宫是为了扶持母亲,如今她不在了,我也只是一个被先皇厌恶、被皇后斥为不祥的皇子,袁氏理算当然的放弃了我。
那时的我不能明白什么是离别。母亲明明睡得好好的,她为什么不理我?我扯着沈鹤的袖子,一遍遍地问着他。他拂下我的手,转身消失在宫廷中,我追着他的背影跌跌撞撞地跑,哭的声嘶力竭,他也从不回头。
“陛下,陛下,该上早朝了。”
一个声音将我从梦里扯出来。
我睁眼,看见沈鹤探进半个身子叫我,我想也不想抬脚将他踢了出去。
沈鹤的身体发出沉重的撞击声,我yīn沉着脸坐起来,没有说话,所有的人小心翼翼的做事,不敢看我,只有沈鹤咳了两声,跪在地上膝行过来帮我穿衣。
我站起来由着宫女帮我穿朝服,沈鹤一直跪在脚边给我整理裤子,我居高临下的看着他,只能看到他白皙饱满的额头,低垂恭谦的眉眼,挺直的鼻梁。穿完衣服,他俯在我的脚前,我用脚尖抬起他的下巴。
“陛下,请您用膳吧。”他顺从地抬眼,眉目俊朗,看起来像一个良善的人。他一直是这种沉着冷静、低眉顺眼的样子,现在是,以前抚开我的手的时候也是。
“你眼里的虚伪让朕作呕,跪着吧!”说完我走到撵车上,让侍卫们抬我上朝。撵轿到了殿前并没有停下,而是一直抬着我,在本该放着龙椅的地方停下,我斜倚在软榻上朝。群臣已经对我这个样子见怪不怪了,一开始还有老臣谏言,在我冷眼看着那个老臣撞柱后,就没有人再敢置喙,以至于后来我怀中抱着温软的美人上朝,群臣都能做到目不斜视,议事时面色如常。
下朝的时候沈鹤还跪在原地,拱起的背脊像一只乌guī,我噗嗤一声笑了,很是满意。
他孝忠于袁氏,现在的我是袁氏的主人,所以他永远不能离开我,永远都要受我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