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不凡的草屋搭在山脚。一帘叠瀑挂在当前,浅溪从草屋跟前流过。小屋被一个布局随意的花圃围着,各式的花都开得很盛,有毛茸茸的圆球在里头蹦来蹦去。
闻不凡从花丛中穿过,蝴蝶翩跹而来在他眉心盘旋,偶尔有chuī散的花瓣落在身上。尧白乖巧地坐在他掌心,仰头看得入迷。
他推开小院的篱笆栅栏,将尧白放在院里的枣树枝上。
尧白看着他在小池里净了手,又将那包果子的青布搓洗一番挂晾好。尧白扑腾着翅膀落在他肩上,贴心地问:“我吃了你的果子,你饿不饿。”
尧白这时的声音不像原身凤凰那样悠远空灵,更加脆生生地,带着悠扬好听的尾调。
但听在闻不凡耳中只是稍微生嫩些的雀叫罢了。
“小雀儿。”闻不凡头也不抬,“不可吵闹。”
男人把它带进屋里,放到窗边的蒲团上,说:“此后你便在此处静修。”
——
过了几天,尧白才发现男人是个尚未修得灵识的凡人。他以为在这灵山上住着的修士修为应当不错,可他每回同男人说话都不见回应。显然是没有灵识听不懂他说话。
自说自话说得多了也略无趣了些,幸好这山里的jīng怪多,尧白偶尔跑出去跟它们说说话,也不至于闷着。
几天后水月摸着踪迹寻来,透过草屋的篱笆栅栏看到一个高大的男人在院中晾衣。那只秃了尾巴的凤凰在他肩头跳来跳去,活像在耍大戏。
“您几时回神域去?”水月趴在栅栏下舔了舔爪子。
他听见凤凰含糊地“唔”了一声,支棱着尾羽在风中颤了颤,“过阵子吧。”他这副模样回神域必然有人要问,那他被鬼王一掌拍飞的丢脸事儿就捂不住了。
尧白在这山里过得不知时日,却还记着桑宿的嘱托。他从枝条上落下来,一鸟一豹脑袋凑在一起,“我法力尚未恢复,替姐姐拿东西这事就靠你了。”
水月头摇成拨làng鼓,“我打不过他。”又补充了一句:“和他的猫。”
凤凰沉吟片刻,高深道:“也不一定要打架,你懂吧。”
水月圆溜溜的眼睛转了一圈,郑重其事地点头,“懂了。”
一鸟一豹熟练地碰了碰爪,各自散了。
————
凡间有话:“惺惺惜惺惺,好汉惜好汉。”尧白深以为他和漂亮男人的相遇是“大漂亮遇到小漂亮”,大漂亮对他这小漂亮产生了惺惺之情,所以毅然决然地带他回来。
尧白躺在男人的木塌上,头一次生出了做只家养凤凰也不错的荒唐想法。
他迅速找到了自己的定位——漂亮男人的灵宠。每日起来有人喂食,可以停在男人肩头仔仔细细地欣赏那张堪称“六界祸水”的脸,可以在他手心打盹儿,也可以在他膝上打滚儿,简直美滋滋。
尧白简直爱死了这醉生梦死的灵宠生活。
可是一日三点准时叫他静修打坐是怎么回事?
“小雀儿,辰时冥神。”
“小雀儿,午时静修。”
“小雀儿.....”
五百年还不足以让一只上古神禽长成一只成鸟,尚未经历脱羽换形的雏鸟尧白其实是很嗜睡的。天蒙蒙亮时,男人清淡的嗓音如约而至,尧白垂死梦中惊坐起,头顶着一窝凌乱的杂毛,突然就悟了。
男人看上他又带他回来,纯粹是看他机灵是个有望仙法大成的灵物。
这利欲熏心的凡人啊!
——
漂亮男人除了漂亮其实很无趣。每日除了出门摘点果实裹腹,大多时候都在静修打坐。隔些天会在晨间背着背篓去割些带露水的鲜草回来,喂溪边的兔子和小鹿。
凡人修仙之途枯燥且辛苦,他们尚未逃出六道轮回,朝生夕死,有限的时间并不足以让他们有所成就。故凡人修仙很难成佛成神,加之当下凡间灵气渐衰,凡人飞升更是万年都不曾有过了。
尧白在打坐时百无聊赖之余,偷眼看着男人轻轻合上的眉眼,会忍不住唏嘘。这样好看的脸,几十年转瞬就没了。
花丛里的幼兔一天天长大,闻不凡每回走在花丛中身后必然跟一长串蹦蹦跳跳的白色团子。尧白站在肩头开心地直叫:“它们都长大了,什么时候可以烤来吃?”
等到长大的兔子又生了一窝小兔子,尧白才晓得漂亮男人喂兔子真的只是单纯喂兔子,不是为了养肥了吃烤兔肉。
随着尧白的法力一点点恢复,肚子里的馋虫也跟着叫嚣起来。吃饭时他开始对着闻不凡给的果子唉声叹气。
闻不凡看着他半晌,伸手把他面前的果子拨到自己面前,“你灵智未稳,恐怕难管住口食之欲。这些素果是不是不大爱吃?”
尧白眼睛放光,扑闪着双翅叽叽喳喳:“对的对的!你给我烤只兔子吧。”
漂亮男人推门出去了,手里拎着把开了刃的铁片。
尧白喜滋滋地喝了几口碟里的清水,四仰八叉摊在桌上等着。
片刻后漂亮男人重新端来一只盘子,里面是几条黑黑的尚且还在蠕动的肉虫,还沾着几粒新鲜的泥土。
尧白:“....”
——
闻不凡发现那只聒噪的雀儿近来喜欢蹲在树枝上看兔子,像在参详什么高深经法,极其入神专心。但那些兔子仿佛很害怕它,但凡它常蹲的树周都不敢靠近。
闻不凡看着小鸟动也不动的背影,突然想起第一次见这只雀儿的情景。
他唇角几不可查地一抖,走上前将尧白捉回来,淡淡道:“飞禽走shòu都有灵,不可滥杀。”
小雀还是每日都跟着他去喂兔子,只是面对满地活蹦乱跳兔子时,那鸟黑溜溜的眼睛一动不动,堪堪冒着绿光。
闻不凡无法,只能尽可能多给他挖些爬虫。
——
尧白偶尔会在男人打坐的时候偷偷溜出来玩。这片他已经摸得很熟了,除了那些兔子看见他就跑,其余小动物都乐意跟他聊天。
小溪里住着一只修炼成jīng的河guī,刚从冬眠中醒来,近日尧白最爱找他玩。河guījīng有个好朋友,是只已经可以化形的白鹭,恰好今天也在。
“雀jīng。”白鹭站在水里梳洗羽毛,见到尧白立刻邀请他,“山上的雪化了,水清甜清甜的,你要不要来洗洗。”
他们飞禽族喜洁,每日都要洗一洗梳一梳。尧白落在guī背上,尖喙沾着溪水开始打理羽毛。
白鹭惬意地凫起水,“山下麦苗长起来了,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捉些虫子,等过几天下雨就找不到了。”
尧白忙摇头,“我不爱吃虫子。”
“诶?”白鹭从水里伸出湿漉漉的头,“你真怪,跟那和尚一样怪。”
尧白跳进水中,清早带着寒露的溪水浸进羽毛,他打了个寒战,“你们为什么都叫他和尚。”
妖魔两界的人喜欢把西天梵境里的佛者叫和尚,是因为他们在凡间苦修时便这样被人称呼,但他们一旦入了莲花结界就成了梵境的佛者,都是有佛法尊号的。故和尚这个称呼与尧白来说还是陌生了点。
可是男人明明有一头柔软又漂亮的头发,不撞钟也不念佛,与那些整日念佛诵经的清寡佛者差别也太大了点。
河guī伸开四肢慢悠悠划过来,“他修的佛缘,当然要叫和尚。”河guī年岁已经很大了,说话都慢悠悠地,“我还是一颗guī蛋的时候他便在这,几百年过去了他还在,也不知佛缘修了多少。”河guī有些可惜地说:“或许等我飞升了他都还在这。”
原来漂亮男人修的不是他们道家仙。
“几百年?”尧白听见了这句,抖着湿漉漉的尾羽惊奇道:“难不成他不是个凡人而是什么jīng怪。”
难怪他漂亮得没有一丝人间烟尘气。
白鹭迟疑着说:“也不是什么jīng怪,只是我确实没见过能活这么久的凡人。”他又想起了什么,拍着水花道:“我似乎记得,他说自己从一片海里来。”
五百年前,白鹭还是一只刚开灵智的凡鸟,每天努力静修想要早日挣脱六道。为了清修,他把巢xué从河岸的草堆里搬到一颗大树上。
这棵树是这座山最古老的生灵,成jīng已经不知道多少年了,它周围的灵气特别充沛。
有一天白鹭在山下梳洗完羽毛回来,看到树下多了个陌生男人,正同树jīng说着话。这山里jīng怪很多,大多数的jīng怪修得些本事都跑离开了,熟面孔越来越少,着实也无聊沉闷得紧。
看着生人白鹭觉得新鲜,便落在枝头歪着脑袋听。
男人说他从海里来,诞生在一座金灿灿的莲花石台上。
树jīng问:“你没有父母么?”
男人摇头,似乎在思索父母于他而言该如何定义,“我在一个地方住了许多年,周围只有我。”
树jīng有些惊奇,“你在那里做什么?”
那段记忆于他而言已经太过模糊,随着他醒来的时日越长,他忘记的事情也更多。最后男人只是摇摇头,说:“我睡在那。”
树jīng又问了些话,男人几乎什么都不知道,只说自己要往世间去修佛缘。
老树jīng劝他留在山里,男子站在树下想了想,答应了。
“和尚你叫什么名字?”老树jīng问。
男人又摇了摇头,眼里像是蓄着一翦秋水,“没有名字。”
山风chuī过,树jīng的枝条轻轻拂过男人身侧,老树jīng伸长枝丫,一寸寸探过男人的脸,说:“你是天育天生的生灵,必然不凡。这座山叫闻远山。不如你就叫闻不凡。”
——
尧白坐在guī壳上听得很认真。
漂亮男人原来叫闻不凡。
只是千年的树jīng必然有很深的灵力,可尧白并没有感知到。
“那树jīng如今去哪里了?”尧白问。
白鹭饮了口溪水,清清淡淡地说:“三百年前就已经殒身了。”
他们这些凡间jīng怪大多数都是一样的归处——活到一个自己都不记得的年岁,或意外或自然殒落。
于他们而言,无限的寿命要拿六道轮回来换。殒了也就殒了,轮回里找不出一丁点痕迹。
自古修仙一途有人趋之若鹜,但更多的人敬而远之,也正是因为如此。
“说来也怪,自那和尚来了,咱们这山里的灵气都要澄清醇厚不少。”河guī说:“或许真如树jīng所说,这和尚不是凡物。”
尧白暗念道:即便是寻常生灵要是潜心修炼五百年也该半仙半佛了,可和尚为什么一点动静也无。
他趴在guī背上晾着羽毛,暖暖的阳光爬进每一根毛丝里,舒服得直眯眼。他抬头瞧见闻不凡推开篱笆栅栏出来,站在空地上朝这边看。
“他在寻我了。”尧白站起来抖抖身子,“我回去了,再见。”
白鹭还惦念着邀他去山下觅食,“你真的不同我去吗?山下可什么好吃的都有。”
尧白想起来水月之前给他的烤兔,好像就是在山下找来的,他回头道:“虫子我是不爱吃的。”他看了一眼立在花丛另一端的闻不凡,像是做了一番挣扎,终于道:“你可以帮我带一只烤兔吗,多放些芥姜,我喜欢吃辣的。”
一只幼兔正在不远处啃草,听见这话惊恐地抬起脑袋,正巧撞上尧白探寻的眼睛,顿时慌不择路地“噗通”一声蹦进河里。正打盹的河guī让水làng骇得四脚朝天直扑腾。
白鹭打量着这个古怪的同类,点了点头:“.....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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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远山那个古怪的和尚养了只古怪的鸟。这传闻顺着山风很快传到山里jīng怪的耳里。山上的雀jīng偶尔会停在门前的树上往院里瞅,有胆子大的还会找尧白搭话。
白鹭每回下山都会给他捎回一只烤兔,尧白觉得这山里的日子愈发舒适了。
“你是什么族的鸟?我怎么从未见过。”尧白对有翼一族有着天生的亲近感,会把闻不凡挖给他的虫子拿给雀jīng们吃。
小雀jīng就着吃了几口,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抬爪把小碟子往尧白跟前推了推。
“你吃吧。”要是没有雀jīng来,这些虫子原本都是要偷偷丢掉的。尧白露出肚皮给他看,“我吃了烤兔,还撑着呢。”
小雀jīng早已耳闻这怪鸟的事迹,看了一眼他鼓鼓的腹部,倒也不惊讶。
闻不凡在屋里看书,正翻到《风物说》记载禽鸟的章节。陈旧的古籍卷着边儿,仿若细瓷的手指缓慢翻过一页又一页。
一卷翻看完,闻不凡眉梢微动,平稳无波地脸上露出一丝疑惑来。
他起身扣上书,在桌上拿了些清早采摘的果子放进一只小碟子里。早上落了些雨,木阶上还有湿哒哒的水痕。
小雀jīng呀了一声,从石台上闪到高处的枝丫,“和尚来了。”
说来奇怪,满山的jīng怪妖灵都知道山脚下住了个没有法力的和尚,可是每当他们靠近时无形中又觉得害怕。
尧白是个例外,这也是大家觉得这鸟古怪的原因之一。
尧白轻车熟路地落在闻不凡肩头,仰着脖子蹭了蹭脸颊。
闻不凡把小碟子同装虫子的碟子并排放在一起,抬头看着藏在树叶后头的雀jīng。
小雀jīng努力往后缩了缩,虽然他坚信自己现在拍拍翅膀就能把这和尚掀到跟前的河里去。
闻不凡似乎对这情形司空见惯,不再向前迈步,垂下眼对尧白说:“给你朋友。”
肩上的小雀叽叽喳喳叫了一通,那只雀jīng果然小心翼翼地扑闪下来,一边走一边谨慎抬头打量着自己。
闻不凡抬头看了眼天色,淡然道:“有大雨,早些回。”
雀jīng吞掉浆果,有些受宠若惊,又有些惊惶,“好、好的。”
吃饱了的雀jīng振了振翅,飞到最高的枝头果然见云层变得灰蒙厚重,隐约听见藏在云层里的chūn雷闷响。
雀jīng在小院上空盘旋欲走,突然想起一件紧要事,赶忙掉头飞近对尧白道:“近**要少出门,后山那片不太平,传言有山下修士专抓修得灵识的jīng怪,抽去魂魄用以自修。”
“啊。”尧白一惊,先担忧起和尚的安危来。据他所知,这和尚可是半丝法力也无,连最简单的避水诀也不会使。
要人不敢靠近这草屋倒也简单,只需他幻出原身。有火羽凤凰坐镇,任它神魔鬼怪也不敢来。只是如此和尚必然知晓他不是只普通雀jīng,到时不知还愿不愿意养他。
他正纠结要不要显出真身来护着和尚,就听雀jīng道:“不过也无妨,有怪和尚在,别的生灵是万不敢靠近的。”
“诶?”尧白眨巴着眼睛,你是不是说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