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比,自是十分赞誉。果然他听得此言,眉目微展,心里是喜欢了:“重阳兄心怀大志,岂能与我辈闲人相比,莫以弟为不速之客便是。”
王重阳笑道:“这等不速之客,旁人怕是求都求不来的。贤弟远来不易,陋帐尚有几坛薄酒,不如共饮几杯消此长夜?”
黄药师道:“此番正要叨扰,兄长且稍候片刻。”
他将手中玉箫插在腰带里,走去旁边树下,轻轻跃起,左手在横枝上一搭,飘然直上。在高处稍作停留,右手探入枝叶间提出一物,跃下树来,乃见是个青布文囊。王重阳何等眼界,在旁看着,也不禁暗赞一句:“好轻功!”但见他双袖舒展,宛如扶风,起落之间,点尘不惊,陈崇那句形容忽然就浮上了心头,谪仙之姿,竟非过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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军中清苦,王重阳的中帐也不过是粗粗搭的两间木屋,以帘幕隔出内外。内间做了寝居,外间有张书案,墙边两口箱子上堆了些书籍文卷,再得壁上一琴一剑,就孑然无它物了。
王重阳进了趟内室,果然拎出个酒坛来:“陋室无椅,只能委屈贤弟暂效古风,席地而坐了。”言罢揭开泥封,取两只粗瓷杯倒满,放了一杯在黄药师面前。
黄药师素慕魏晋遗风,兴至时可与流民同行,自不在意外物粗陋。盘膝坐在案边,拿杯闻了闻:“果酒?”
王重阳落座举杯:“山中猎户所赠,聊以此杯为贤弟洗尘。”
黄药师举杯与他相碰,一饮而尽,品其意味:“确是颇有野趣。”
王重阳重新为两人斟满,却不再劝,道:“贤弟三日前已至江北,却是今夜才来我军中,莫非此番前来别有要事?可要我帮忙?”
黄药师微微一笑:“重阳兄不愧统帅之才,果然心细如发。我这件事倒是当真与兄相关,只是要迟些再说。兄长且先告我,今年粮道为何艰难至此?往年虽在暮春,也不过筹集艰难,不至于被金兵如此盘查吧?”
王重阳听他问到此处,倒是没有惊讶,放下酒杯,叹了口气:“此事也瞒不过贤弟,往年此时,不过是农时青黄不接,米粮四处都要吃紧。今年却逢金宋议和,盟约已订,金廷没了南朝边境的担忧,对我等义军也不再忌惮。邠州防御使唐括鹘哥传下令来,除官府发放粮引的商家,余者粒米不得入凤翔府。此令非州郡官吏可以擅定,当为金国朝堂密传。我恐他们是掐准了这个时机要对义军动手了,日前传信各地首领,还在加紧打探动向。”
黄药师眉梢扬起:“前几年听兄长说法,我还道这个皇帝比赵构强些,竟仍是个软脚蟹吗?你那位东主呢?”
他直呼宋帝名讳,毫无尊敬之意,王重阳也无话可说。左右他自己也是半个江湖人,除了虞允文,对朝廷官府也没多少敬意。倒是听他问到这位长者,声音略低了下去:“彬公年事已高,这几年身体时好时坏,再加上这次议和……听前些日送信来的人私下所说,这信已是强扶病榻写就。”虞允文字彬甫,大宋堂堂枢相派人在别国内部建立义军,这种事被人知道就是天大的把柄,未防被人无心听去,知情的寥寥数人提及他,都以“彬公”相称。
黄药师凝杯在手,抬眼去看对面的人,神色疲惫,眼中隐有血丝,昏暗灯光之下,额头上竟已有了细细的纹路。道家内功最擅养生,王重阳武学造诣之深可说当世独步,方当盛年,本不应有此憔悴之态。以他之才,无论在什么地方,荣华富贵反掌可得,即便朝廷做法不合他意,江湖之远也总能自辟桃源,他却甘心将才华心血都耗在这样的地方。黄药师幼逢流离,对金国固然痛恨,对宋廷却也无甚好感,故而宁可不踏中原之土,为海外隐士。他对两国进退本不关心,然此时对座,却仿佛亲眼看见家国天下之重,是如何沉沉压在王重阳的肩头心底,一时竟也深觉触动。
半晌,他mo了
mo酒杯的边缘,慢慢道:“去岁冬末,兄长奔波陇西,也正为粮草忧心,曾言之于弟,可还记得?”
王重阳一怔,不禁笑了起来:“岂有此理?贤弟不嫌天寒道远,前来访我,我竟如此失礼么?”
黄药师却没有笑:“我黄药师在江湖上是什么名声,自己知道。然相识数载,重阳兄始终赤心竭诚以待,不因人言疏离敷衍,不以大义冠冕见责。弟独行江湖十余载,无亲无友,亦不屑交游,所敬者唯兄一人而已。家国事非弟所关心,但既为兄长心之所系,我却愿稍助一臂。”
王重阳一时听得呆了,良久方道:“我固知贤弟xi_ng情中人,不过不流于肤浅言辞罢了。若非真心激赏倾慕,为兄又岂是违心伪行之人?”
黄药师心中感动,默然片刻,忽而道:“弟略通经营之道,海岛之上薄有资财,去岁别后,便往泉州走了一趟。”
王重阳大为意外:“泉州?”
“东海中原有海盗,被我降服,置之泉州多年。我授他银钱,令其尽数采买上等丝绢、绣品和当年新茶,雇海船前往阇婆售卖,之后尽购犀角、象牙、珍珠,还至东海小岛,以小船避开市舶司运回陆地,至苏杭繁华之地卖出。如是者三,一年间累积银钱过十万,乃往东瀛、占城两地。”
王重阳后背不自觉地挺直,双目紧紧盯着他。
黄药师微微一笑:“弟启程之时,两条船已经北上登州,内有占城稻米四千斛,并五百把倭刀。”
王重阳深深吸了口气,一时却是说不出话来,许久才道:“我竟不知贤弟有这等陶朱圣手。”
黄药师不在意地道:“不过略知天象水文船图罢了,当海盗的都是熟手,有我所制指南针,只要老天不添乱,再无不赚钱的道理。且又不是我亲自去冒这个险,失败一次也不过损失些银钱。”
王重阳神色微顿,露出些苦笑:“那人既能被你将这等大事尽数托付,想必是信得过的,怎好这样去说?”
黄药师冷笑道:“他背上有我一根附骨针,当然信得过。”
王重阳顿时僵住:“这个……”
黄药师抬起下巴:“那人当初为海盗,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怎么,兄长对此等样人莫非也心存怜惜?”
王重阳叹了口气:“也罢,这样人能被贤弟约束,也未尝不是好事。”
黄药师的词锋,没理都能辩三分,何况现在还占着理:“你直说恶人自有恶人磨就是。我不禁他们带私货,脱手珠宝只要市价六成,这一年所得够他们抢上十年,难道亏待谁了?”
话都被他说尽了,王重阳还能说什么,只能苦笑:“是我的不是,贤弟勿怪。”
他也是江湖中闯荡过的,知道这里面花的心力,避开市舶司的课税本身就是行险,要从速集款,那些珠宝脱手时只能压价卖给黑市,这都是为了赶在今年粮荒之前将粮食和兵器购齐运来。黄药师有经济手段,却无敛财之好,这才不得不奔波往复三次。以他的xi_ng情,本无所谓钱财来处,这里面只怕还想到了自己,担心自己不愿用劫掠之财,故而更加费了心。
王重阳心中真正感激,握住他的手,郑重道:“贤弟此番盛情厚意,王重阳永铭在心,此生必不敢忘。”
黄药师费这番功夫本不是为了抗金大业,说穿了不过是为王重阳一人罢了,若王重阳为义军又或宋国来向他道谢,他大约还要着恼。此时听得这话,一不提钱财,二不为旁人,谢字都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