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十二月天暗得早,刚过六点,楼道里已是漆黑一片。
老式小区的声控灯十足得划入快消品范畴,换上不多久便已罢工,坏的次数多了也没人来修。黎嘉木用力跺了跺脚,借着楼上传来的一点昏暗灯光,僵着手从书包前袋里掏出钥匙。
外层的防盗铁门敞着,溜门的一边墙上有几道新鲜的刮痕,地上散落着一圈门把带下来的老旧墙皮,看来是刚刚又遭受过重击。黎嘉木叹了口气,转动钥匙打开了里层的木门。
客厅灯亮着,简陋的折叠饭桌上伏着个中年男人,手边横躺着一瓶二锅头,酒液顺着桌沿淌落,在男人脏得看不出颜色的棉拖边积了不大不小的一滩。
黎嘉木放下书包,折进了朝南的卧室。
跳泡磨磨蹭蹭跳了几下,“嗡”地一声,不情不愿地工作起来。这套小两居一共才40来平,主卧已经是家里最大的房间了,仍显得yīn暗bī仄,局促不堪。双人chuáng雄踞了其中一半的空间,原本从墙的一头快要横亘到衣柜,只留下一条容人侧身通过的窄缝,此时却诡异地竖立着,chuáng板靠在墙上,平时隐隐不见真容的四个脚支棱着与他面面相觑。
它靠着的那面墙上有个chuáng头灯,桃子形的,几年前一家人有说有笑地逛家居城,黎嘉木一眼就看中了。他跨过一地四散的衣物、废纸、砸碎的香水瓶、缺了后盖的遥控器……挤到chuáng边去看,玻璃灯罩果然已经四分五裂地躺尸在地,只剩个灯泡不知死活地孤零零杵着。
满地láng藉。
黎嘉木默然站了会儿,去卫生间取了扫把将地上收拾gān净。少年一副身无二两肉的瘦弱身板,费劲巴拉地抵着chuáng板把chuáng小心放平,咬着牙憋得脸都红了,仍是将衣柜门磕了个不深不浅的坑,心疼地抚了半天。
客厅也拾掇完,已经快七点了。黎瑞还没醒,酒气蒸上头,从脸到脖子都泛着不正常的酱红色,眉头锁成个深深的“川”字,昏睡中都笼罩着一股躁郁的气息。
厨房里冷锅冷灶的,黎嘉木拉开空dàngdàng的冰箱,隔板上粘着两片烂菜叶,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败气味。他望着窗外深浓的夜色出了会儿神,从电视柜抽屉里摸出一把零钱,揣兜里踩上鞋打算出门买两包泡面。
刚掩上防盗门,对门也应声开了,逆着屋里透出的灯光走出个黑黢黢的高大人影,手里似乎拎着一袋垃圾。
那人笑着和他打了声招呼,亮出把温和磁性的嗓音:“小嘉,这么晚还出去啊。”
声波余韵随着楼道窗缝里漏进来的寒风钻进耳孔,在他耳膜上轻轻舔舐,黎嘉木全身寒毛一瞬间就炸起来了,双腿没等脑子使唤便下意识后退两步,随即一脚踩空,仰面从楼梯口跌了下去——
2
黎嘉木浑身狠狠一沉,喘着粗气猛然惊醒,身边的人几乎是同时睁眼,还在半梦半醒中就下意识把他揽在怀里,一手在他肩上轻柔地拍着,一手拧亮了chuáng头灯,暖色的光顿时充盈了整个房间。
“不怕不怕……有我在,我在呢啊,没事的……”
黎嘉木一脚踏在梦境边缘僵了片刻,暖huáng光晕终于照进了他眼底,紧绷的脊背在身边人的轻抚下渐渐放松下来。yīn冷楼道与斑驳旧墙都缓缓褪去,他涣散的神思像是终于归了位,好半天才长舒一口气,转头看了聂旸一眼,缓缓把头靠了过去。
“怎么了宝贝,又做噩梦了?”
睡衣湿乎乎地黏在身上,黎嘉木摸了摸后背,沾了一手冷汗。
他闭上眼,埋头深吸了几口聂旸身上的味道,是熟悉的沐浴露淡淡的香味。
“梦到一点……从前的事。”
聂旸什么也没问,轻吻他的额发:“都过去了,宝贝,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嗯。”
再睁眼时天色还未大亮,黎嘉木茫然捞起手机一看,清晨六点半。
身边的chuáng铺已经空了,黎嘉木坐起身醒了会儿神,看见枕头上放着张横格纸,字迹挺拔有力:“我去机场了,粥在电饭锅里,不许不吃早饭。”
黎嘉木弯起嘴角,珍而重之地将纸条收进chuáng头柜的抽屉里,里面已经叠了厚厚的一沓。
一居室面积不大,几步走到头,一个油汀就把空气烧得暖烘烘的。黎嘉木掀了被子,走进浴室,一张苍白瘦削的脸上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突兀地出现在了半身镜里。
他一愣,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这是怎么了?昨晚没睡好?
好像是做了个梦……他迟钝地思索着,脑子里像蒙着一团雾气,依稀是看到点模糊的影子,伸出手去却什么也没握住。灵魂抽离出去,冷眼旁观着他形单影只的身体呆立着,茫茫然不知身处何处,也不知该去哪里、做什么。
不知站了多久他才回过神。
最近的记忆力好像是越来越差了,黎嘉木自嘲一笑,低头去拿梳洗台上的牙刷。
两个牙杯面对面靠着,牙刷亲密jiāo叉,像是一对喁喁私语的恋人。
这个聂旸,又忘记带洗漱用品。
他摇摇头,嘴角不禁露出了一点笑意。
聂旸常年出差,有时起得早了,怕发消息会吵醒他,喜欢留字条给他。那一笔挺拔的字是从小摹字帖练出来的,黎嘉木本人是小学生字体,一直羡慕聂旸的字,又从来懒得自己去练。
洗漱完,他折回房间,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笔盒大小的透明盒子。盒子等分成了六个小格,装着形状各异的药片,在盒盖上相应位置都贴了标签,标明了用法和用量,林林总总的,有的需要饭前吃,有的需要睡前吃,有的一次吃一片,有的一次吃半片。他从两个格子里挑出药片,倒了杯水一仰头咽下去。
3
早高峰的地铁可以说是一场艰苦卓绝的战争,黎嘉木手脚并用,终于在车门关闭前的最后一秒从车厢里厮杀出来,收获了一路的白眼和“有病啊”。
他在一家中型建筑设计院工作,虽然规定了早八点半晚五的工作制,但他们这些建筑师经常没日没夜赶投标赶项目,生活作息极不规律,公司并不qiáng制打卡,同事们一觉睡到10点才姗姗来迟是常态,黎嘉木是为数不多准时上班的异类。
有关系还不错的同事半真半假地向他抱怨过:“黎工,这加班到后半夜呢,你还这么早来,是想评先进呢?给兄弟们留点活路啊。”
黎嘉木有些不好意思:“不是,我睡眠不大好,过了点就睡不着,有点动静就会醒,在家里待不住,gān脆早点过来。”
抱怨过几次后,黎嘉木也没有什么悔改的迹象,渐渐也没人说了。反正几个所长总工也天天迟到,随他去吧。
八点二十,所里没什么人来,只有一个昨晚通了宵的同事趴在座位上补觉。黎嘉木刚坐到座位上打开CAD,就听见有人脆生生叫了他一声:“黎工。”
黎嘉木抬起头,是隔壁办公室新来的实习生小卢,平日里除了画楼梯,还兼帮大佬们做些跑腿的工作。
小卢笑眯眯地递来一卷刚打好的图:“杨工病了,刘总中午约了华X地产的张总吃饭,关于清水苑的项目,刘总说请您一起去。”
“好的。”
午饭约在公司附近的一家茶餐厅,刘总和黎嘉木提早到了,正百无聊赖地划着手机,围观项目群里建筑和结构的几个同事相互扯皮。
也不知聂旸在做什么,黎嘉木想着,点开置顶的那条对话框正要给他发条包厢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门一开,一个中气十足的男声随之响起:“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堵,久等了久等了。”
黎嘉木忙收起手机起身相迎,刘总已大步上前一把握住来人的手,笑道:“张总,欢迎你来我们公司视察参观啊。”
张总忙道:“哎,刘总哪儿的话,这不是折煞我了。”
他身后跟着个年轻男人,二十来岁模样,一身板正的深灰色大衣勾勒出修长身材,直鼻薄唇,容貌算得上俊朗。黎嘉木对上他的目光,扬起到一半的嘴角有些发僵,心底没来由地涌起一阵不安。
他似乎是见过这个人的,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是在哪里见过。
“小傅,来。”张总一招手,拍着那年轻人的肩笑道,“这是小傅,傅东恒,主要负责这次的清水苑项目,也是X大毕业的,算起来还是刘总你的校友。”
“刘总您好,久仰大名,您可是咱们学校的优秀校友,我导师也时常提起您,让我有机会一定要多跟您学习。”
“哈哈哈,惭愧惭愧……”
从“傅东恒”三个字开始,黎嘉木就已经什么都听不清了。
这三个字像一道惊雷,猝不及防狠狠砸在他的头上,在他脑海中炸起铺天盖地的耳鸣。他瞳孔猛然一缩,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个gān净,目光死死凝在近在咫尺的年轻男人身上,脑子里一阵一阵的眩晕排山倒海,手脚控制不住地发起抖来。
年轻男人刻薄的双唇还在一张一合,他的视线从清晰到模糊,整个世界扭曲着褪去所有颜色,渐渐离他远去,尘封已久的记忆终于推挤着冲开封印,一股脑地涌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