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寒那天霍敬识一早去税务局办事,出来路过一家包子铺,想着没吃早饭,闸一捏,打算买两个垫垫。正排个儿,前头队伍突然舞起龙来,有声音嚷嚷:
“给钱了么你就拿!当你们家买卖呢?”
“一个没瞅见就顺走俩,手还怪快。”
“第几回了?惯犯吧?……”
霍敬识不爱凑热闹,尤其不爱凑这种热闹,一看排队的人一半都跳出队伍伸张正义去了,他正好少chuī两分钟冷风。跺跺脚,挨到窗口准备付钱,一声“敬识”差点把他的魂喊散了。仿佛这两个字已不是个人名,是根救命稻草,不抓住就完蛋了。
这个丢人现眼的玩意儿!霍敬识简直说不清自己是中了哪门子邪,睁着俩眼跟店家编瞎话,说他们是一起的,他排队,让朋友先去前头看看包子都有什么馅儿。
“看馅儿张嘴咬啊?黑板上写了那么大字瞅不见?”
“他不认字,他文盲。”
“文盲也不能上手就拿,人人这样,我这小本生意还做不做?哪个单位的?……”
扯皮扯到最后,霍敬识多付了一屉包子钱,这才堵住店家没完没了的嘴。冯云笙跟在他自行车后头道歉又道谢,说刚才怕死了,怕那店主真不依不饶,给单位一知道他连锅炉也烧不上了。
“别跟我说这些,我就当喂狗。”
“我不是,我头一回……”
“我可听见人说你手快了。”
“真是头一回……”
自从上次被拒绝,冯云笙讪讪离开,一个多月没再找过霍敬识。霍敬识嘴上不愿意搭理他,但见他为两个包子脸都不要了,也算真信他之前的哭穷不是表演了。冯云笙好面子,几乎是霍敬识见过的“下等人”里最爱装相的。别管在霍敬识那儿受了多大委屈,出了门绝不挂相,他总要表现得他是少爷身边最受宠的人。偷包子这种活现眼的招儿,不是饿极了他不会gān。
赶着回厂,霍敬识没时间陪他多耗,随口甩下一句:“下班再说。”骑车走了。
傍晚从厂大门出来,果真看见了冯云笙。yīn了一天,这时有点要起风。冯云笙换了身平时的衣裳,头脸都那么gān净。霍敬识真不愿意承认,他比厂里所有人都好看。落魄了,也好看。假若老天爷赏的好皮囊就是让人拿去用的,冯云笙做过的一切是不是也不算罪过?
“没上班?”
“跟人换了夜班。”
“哦。”默然一阵,霍敬识说:“上你家看看吧。”
冯云笙短暂地愣了一下,告诉霍敬识那地方有些远,他先到的话可能得多等一会儿。霍敬识看看他,抬腿跨上车:“上来吧,又不是没坐过。”
作为曾经的霍家少爷,霍敬识出门必然是车接车送。后来大学里很多同学骑自行车,他也买了一辆。冯云笙求着他也要学,学几回摔几回,渐渐也不爱碰了。有时候出去玩,霍敬识载着他,还要嫌他搂得太紧。不过现在,冯云笙连霍敬识的衣角也不敢挨一下。
就这么挺了一路,冯云笙觉得比走还累。两人来到一片平房区,推着车七拐八拐寻进一户杂院。七间屋,鱼龙混杂住了二十来口子人,私搭乱盖不说,各屋门口堆满了煤球劈柴、咸菜坛子以及各种杂物。好好一个四方院子,挤成了胡同。唯一一个水龙头永远在排队。
忍了又忍,霍敬识还是问了句:“你怎么住这种地方?”不提别的,单就霍少爷过去赏给他的,随便当当也能置下一处远比这像样的独门独院。“怎么到这步田地了,你不是爱挥霍的性子。”
霍敬识这话是就事论事,冯云笙却只能苦笑。“挥霍”两个字对他比讽刺更像讽刺。曾经两人要好的时期,霍敬识常说冯云笙是个只进不出的财迷,甚至给他起外号叫他冯貔貅。霍敬识不缺钱,当然不在乎他明里暗里讨走的那些好处。在霍敬识看来,冯云笙毕竟是个下人,没有任何名分,认识了那么多年,伺候得也算尽心,总该允许他为自己铺垫点后路。等他年纪大了,或是霍敬识这头变了心思,他必不能继续留在宅中,到时候两边儿谁也别怨谁。
这些积蓄后来几乎全被冯云笙拿来逃离这座城了,没想到竹篮打水一场空。他靠当东西熬了一阵子,总期盼日子还能回到从前,新中国的脚步却不等他。再后来,他报名进了工厂。他应该感谢霍敬识,bī着他学了些有用的东西。他gān上了人人羡慕的技术工种,只不过他自己没混好。
他把霍敬识让进屋,说:“你坐,你坐。”霍敬识没坐,大略扫了扫房间摆设,没什么家具,倒是整洁利索。这一点也算冯云笙的优点,爱gān净。冯云笙这时已把chuáng角的被子拽散拖到chuáng沿,继续招呼霍敬识:“你别站着,你坐呀。”
“坐得住么这么冷?”霍敬识发现屋里没有一点热乎气,“你那炉子是摆设?”
“舍不得烧煤,再冷点儿再说。”
“水也不烧?”
“在厂里喝,回来就睡一宿觉。”
“你不生炉子怎么热饭?吃凉的?”
冯云笙不是没看见霍敬识手里提的两个饭盒,然而不好自作多情地认为是给他带的,一听这话,赶紧出去弄劈柴引火生炉子。等炉火稳下来,霍敬识也从院里排队接来一壶水。冯云笙在抽屉里左翻右翻,翻出一罐茶叶,不知剩了多久,开水一沏,一股子陈年的味道,不过不难闻。
把饭热上,霍敬识得空仔细看了看这间屋。冬天衣服厚,多少有点支棱,他在屋里走动的时候,不小心碰翻了窗台斜出来的一个饭盒。一阵叮当过后,地上躺着早上那兜包子。大略一数,冯云笙顶多垫补了两个。
“你不饿你偷,当街丢脸有瘾怎么着?”
“舍不得都吃了,留着能多吃几顿,天冷也坏不了。”
霍敬识看着他蹲在地下把包子拾起来,chuī一chuī,又放进饭盒,一句:“你这屋是能当冰箱用了。”没说出来。
进门这一会儿工夫,冯云笙嘴里冒出两回“舍不得”,这让霍敬识心口特别翻腾。倒不是心疼他什么,他是真活该,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霍敬识是突然替自己感慨:这么多年,他对谁也没承认过,对谁也不敢承认,他和冯云笙一样怀念过去。之所以是他比冯云笙活得有人样多了,一方面因为他念过大学,在这个文盲占大多数的时代找份可心的工作并不难;另一方面,当年的变故等于让他提早接受了“改造”,预防针打过了,再迈进新世界没那么难以适应。但假如有机会重选,他还是更想过回冯云笙只能对他低眉顺眼的日子。冯云笙过去绝不可能说出“舍不得”这样的字眼,如今让现实磨成这样。霍敬识觉得解气,可也解得带了那么点物是人非的惆怅。
一顿无言的晚饭吃完,霍敬识起身告辞。冯云笙追出去送他,说自己也该去厂里接班了。隔着自行车,两人走了一段路。霍敬识松了口,说同意暂时帮忙,但是不准冯云笙再去厂门口等他。
“你也别挑,也挑不着,连个包子你都偷,我剩什么你吃什么。”
“我能上你家找你么?”
“实在揭不开锅了你就楼下等着。但是别天天来。”
冯云笙没有天天来,不过也是隔三差五就来一趟。每次不白吃饭,洗洗涮涮的没少忙活。吃也是赶上什么吃什么。假如做饭,他必定不让霍敬识进厨房;假如霍敬识从食堂打饭回家,很可能量不够,就在附近馒头房买两个馒头,分一口菜给冯云笙。冯云笙不但不嫌,吃完饭还抢着洗饭盒。从以前起他就是个很有眼力见儿的人,只是眼力见儿要不要用,往哪用,全看能捞来多少好处。现如今,两个馒头一口菜也算好处,霍敬识看着他的背影觉得可笑,又笑不出来。
腊八那天,霍敬识下班晚了点,临近家门口,看见冯云笙等在楼下,手里还拎了个保温饭盒。
“给你送点儿粥。”
“揭的开锅了?”
“食堂打的。”
“食堂能有什么好东西?”霍敬识把车立上,锁好,说:“今天家里没饭,外面吃一口吧。”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除去房子,霍太太多少还留了些家底给儿子,加上会计的工作不少赚,又没有其他拖累,霍敬识一个人过得相当滋润,时不常能下个馆子。不过以他见过吃过的眼光来看,附近的几家饭庄,挂着饭庄的牌子,充其量算狗食馆级别,顶多图个方便。
两人进了其中一家,霍敬识点了几个菜,冯云笙问老板要来空碗,分出两碗腊八粥。
菜端上桌,霍敬识一直没动筷,冯云笙也不敢动,讷讷地看着霍敬识,看他的视线在几盘菜上饶了一圈,然后不知想到什么,突然一笑。
“将就吃吧,现在可没有登云楼了。”霍敬识说。
冯云笙一下红了眼圈,使劲儿把泪忍回去,又一抬头:“可你永远是少爷。”
霍敬识没说话,没说少来这套,也没说你又不饿了?只是看了他一眼。看得冯云笙简直不知要怎样后悔才好。过去他是那么想摆脱下人的身份,如今进了新时代,他发觉只有以“下人”的姿态与霍敬识相处才最让他舒坦。霍敬识现在不是少爷了,其实早就不是了,穿普通人穿的衣裳,住普通人住的房子,吃普通人吃的饭,过普通人过的日子,可在冯云笙眼里,霍敬识骨子里还是个少爷,他叫不出口别的。
他看着霍敬识终于开始动筷,那副斯文的吃相也让他想哭。
他想起有一回在登云楼,霍敬识忙得一边吃饭,一边翻看酒楼的进出账。他那时没有一点正经心思,见霍敬识一直不理他,忍不住捣乱。也不是真捣乱,就是坐在旁边盯着霍敬识看,看着看着就凑过去亲一口。霍敬识让他别闹,让他也琢磨点正经事。他根本听不进去这些,老盼着霍敬识那张开开合合的嘴能说点别的,或者亲亲他,或者指挥他亲亲自己。
那时的霍敬识在他眼里是那么好,好到没人比得上。他以后再跟过的其他人,没有一个能像霍敬识一样,让他毫不感到在牺牲什么。然而后来,他还是让鬼迷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