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解放三日后,张九龄坐上火车从延安回到了北平。
火车鸣笛,乘客陆陆续续地下了站台。
一个年过花甲的老人手提着黑皮行李箱,他虽已两鬓斑白,但腰背依旧直挺,瘦削的脸,面色黝黑,淡淡的眉毛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另一只手拉着一个小姑娘下了火车。
他一身墨黑长褂,迎着人群站立,平静的注视着来往匆忙的行人。
小姑娘见他半天不动,扬起小脸儿,揪了揪他的袖子,糯糯的开口:“先生,咱们去哪?”
他低头,伸手擦了擦她在火车上吃饭时不小心残留在小脸上的饭渣子,笑了笑:“跟着先生走就是了。”
说罢,牵着她的小手继续往前走。
出了火车站,招呼一辆huáng包车,张九龄递给小厮两块大洋,挥了挥手:“广德楼。”
小厮将大洋包起来揣进怀里,吆喝一声:“得嘞!”
一路上看过去,到处都有解.放.军站岗和巡逻。
小姑娘睁着圆圆的杏眼,好奇地看着这个对她来说十分新鲜的世界。
张九龄瞥了她一眼,轻笑一声:“萍妞,别扒着车,一会儿该摔了。”
萍妞扭头笑道:“先生,这里的楼和墙比延安高多了!也没有土!”
张九龄被她孩童的天真逗笑,理了理她的两个麻花辫,说道:“那当然了,一会儿先生带你去吃糖葫芦。”
萍妞疑惑地歪了歪头:“糖葫芦?”
张九龄点头:“是,先生小时候啊,常吃……”
“那萍妞也要吃!”
“呵呵,好好好!”
说着话的功夫,广德楼便到了。
张九龄抬头凝视着正上方这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顿觉旧忆侵袭,心中一片凄凉感叹。
“三十年了……”他喃喃自语,出神凝望着牌匾,往日的情景历历在目,如làng涛般朝他涌来。
萍妞抬头想着他,悄悄拉了拉他的衣袖:“先生?”
张九龄回神,低头轻叹一声。
而此时,广德楼的红木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位老者。
那老人一身粗制大褂,他的眉毛胡子都花白了,眼神更是不太好使了。
他也看到了正门口站着的一老一小,与那男人对视一眼,随即愣住。
老人慢慢走到他面前,微微蹙眉,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您是……”
张九龄微微一笑:“方正,你不认得我了?”
被唤方正的老人惊喜地睁大了眼珠子,语气难掩激动之情:“张先生?!”
张九龄笑着点点头。
方正紧紧抓住他的手,晃了几下,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张九龄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背。
他颤颤巍巍的伸出手,指着头顶的牌匾,沙哑的嗓音颤抖着,眼泪夺眶而出。
“这……这……这招牌……我算是……保住了……保住了!!”
话未说完,方正便已泣不成声。
他抹了把眼泪,又道:“如今您回来了,小少爷也能安心了啊!”
张九龄眼底划过再也藏不住的悲痛,忙扶住方正,安慰道:“方正,别太伤心了,北平解放了,以后咱有好日子过了,不是吗?”
方老抹去泪水,点点头:“对……先生您回来了就好啊。”
说完,他才注意到张九龄身边的小姑娘。大大的铜铃眼,扎着两个小辫子,仰着小脸,好奇又有些怯生生地看着他。
“这是?”
张九龄低头看了一眼萍妞,默了片刻,抬起头对方老说:“她叫萍妞。萍妞,叫爷爷。”
萍妞从他的大褂后伸出圆圆的脑袋,糯糯地叫了声:“爷爷。”
张九龄又道:“她是我在延安时收养的孩子,我找到她的时候,她母亲刚刚病逝。”
方正叹了口气,摸摸萍妞的脑袋:“也是个苦孩子……”
张九龄将方老搀扶起来:“咱们先进去吧。”
方老忙点头:“哎,好好!”
红木门大开,他提着黑皮行李箱,抬腿迈进园子。这园中的一切都还是原来的那般模样。
一瞬间,旧忆袭涌。
时光仿佛放慢了步伐,带他重回那年花开,那个张扬的少年郎从海棠花从中走来,一袭墨黑长袍,手执折扇,笑意盈盈地作揖行礼。
“师哥,往后,您多关照!”
他抬起玩味的眸子,折扇敲着掌心,不顾他的冷眼,整日来这园子里折海棠。
“我看师哥园子里的海棠花开得最好,别处的,我才不稀罕!”
而他总是不愿和他去计较些什么,任由他整日混迹在自己的园子里。
直到他混到了台上,混到了他的身旁……
方正为他和萍妞打扫出了房间,张九龄往日的卧房方正一直派人定期打扫着,所以并没有费多少力气和时间,张九龄就直接住了进去。
因为萍妞太小了,所以不敢让她一个人睡,张九龄只好让人再抬一张chuáng,打扫gān净后抬了进来和他的chuáng并在一起。
一路奔波,萍妞已经困得睁不开眼睛了。张九龄抱着她,将她轻轻放到chuáng上,替她盖好被子,手轻轻地拍着她,哄她入睡。
方中在一旁看着,忽而觉得鼻头一酸,心中也是万分感慨。
一晃眼三十年,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也已是皓首苍颜。
“先生,还有什么吩咐?”
张九龄轻声道:“没什么了,方正,我在屋里歇会儿,你先去忙吧。”
方老点点头:“哎,好,要是有事儿,您吩咐。”
张九龄目送着他离开,回头看着萍妞安静的睡颜,轻轻叹了口气。站起身,轻手轻脚地开始将行李箱里的衣物拿出来整理。
抬头间,窗外的几枝海棠探进来,静静地伸展着花瓣。
初chūn已过,园子里的海棠花开的鲜艳。前日的一场雨过后,圆形的花瓣落了几滴露水,颤巍巍的从花瓣上滑落下来,滴在窗台上。
张九龄忘了整理衣物,呆呆的盯着那株鲜红的海棠,那金huáng色的蕊,如阳光般温暖。
破红枝上仍施粉,繁翠yīn中旋朴香。
他轻轻抚上花瓣,再次陷入无尽的回忆之中。
不知站在那里有多久了,直到萍妞哼咛着醒来的时候,张九龄才回过神。
他走到chuáng榻前,擦了擦萍妞额头上的细汗,柔声问:“饿了吗?”
萍妞点头头:“萍妞想吃窝窝头。”
张九龄将萍妞抱了起来,说道:“走,先生带你去吃桂花糕。”
“桂花糕是什么呀?”
“桂花糕啊……先生的一位朋友特别爱吃。”
……
张九龄抱着萍妞来到前堂,找了一处位置坐下来。
萍妞伸出小手指着台上的两个人:“他们和先生穿的衣服一样!”
张九龄抬头望去,台上的一对艺人,身着大褂,在台上妙语连珠。
他笑道:“是,先生原先也是gān这个的。”
萍妞问:“那是什么啊?”
张九龄喂了她一口桂花糕,答道:“那个呀,叫相声。”
萍妞看了看台上,歪了歪头,掰着小手指头,又问:“那为什么他们是两个人,先生是一个人呢?”
张九龄眼中的笑意渐渐消失,转而眸光黯淡下来,他扯了扯嘴角:“先生原先……边儿上也是站有人的……”
“那他去哪了?为什么不在先生边儿上了?”
张九龄捏了捏她肉乎乎的小脸,说道:“他走了。”
“走了?去哪里了?”
“去……一个没有纷扰的世界里了。”
萍妞尚幼,并不理解张九龄所说的话。
张九龄看了她一眼,微微一笑,问她:“想听故事吗?”
萍妞一听要讲故事,立马开心地拍着手:“好呀好呀!讲故事!讲故事!萍妞要听故事!”
张九龄低头凝视着桌子上放着的那盘桂花糕,沉默良久,有抬头望向那四方台,台上人正打着快板,轻快流畅,赢得台下一片叫好。
恍惚间,旧忆翻涌,周围景物骤然变幻着,台上人也变了。
那是两个,英俊挺拔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