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想到爱情之前,张湛更先想到的是被包养。

临近毕业论文中期检查,四人的男寝有三人都在生无可恋地肝论文,剩下一个张湛在外实习,“自愿”加班到九点才出公司大楼,奔波回寝室一进门就听到周扬嚎:“不想努力了,为什么还没有富婆来包养我。”

张湛曾听说,国际关系学院有一相貌出众的男生,每个周末都有不同的豪车开到院楼下专门接出校,流言传他在某名媛的圈子里混得风生水起。周扬显然没有这样的运气,张湛听他仰天长嚎,更多想到的是表情包。

另外两人或有同感,抬手和张湛打招呼,同时哈哈地嘲笑周扬:“你要长张湛那样大概就有了。”

“包养湛湛的得是富豪。”周扬双臂一展环住张湛,“怎么办呢湛湛,都快毕业了,还没有人来包养我们。”

知道自己是gay后,这群宇直从震惊到躲避到接受到坦然到看起来比自己还gay,张湛已经心如止水了。他瞥一眼周扬电脑上打开的文档左下角的字数,彻底确认他是为毕业论文所伤,拨开那双冷气一直chuī着还热乎的手说:“我中期检查一星期前就完成了。”

周扬宛若遭雷劈,静止三秒后声泪俱下:“为什么你从来没说过!”

好戏jīng啊。张湛无奈:“我上周六查到导师审核完时就说了,然后就去动物园了。你那时还在chuáng上吧。”

周扬仿佛被打击进另一个空间,半天没能再说话。嘲笑君之一问张湛:“明天又周六了,你又要去动物园?”

张湛坐回自己座位,疲惫地往桌上一趴,声音有气无力:“嗯。但上午还得去公司,有些数据还没处理完。实习生他们都压榨,真……”

寝室一时没了声音。张湛就着别扭的姿势睡着了。大家调亮自己桌上的小台灯,周扬起身把寝室大灯关了。

张湛本来用不着实习得累散架儿。他从大二暑假起每逢长假期都在至中集团实习,表现又出色,部门经理早就承诺了他毕业后就转正,还特许这几个月学校忙的话可以不用上班。但他今年寒假在家出柜后和父母关系闹得很僵,尤其是母亲,放言不想再见到他,甚至断了他的生活费,企图以此bī他“重新喜欢女孩”。他暂时不想与一直不太关心自己却对自己性向做出要求的父母jiāo流,他选择自己赚钱,至少先挣到七八两个月在这寸土寸金的皇城脚下租房的钱。

要把夏天度过去啊。

所以当他六点半起chuáng赶去公司忙碌一上午后得知不但没有加班费,连午餐都不供应时,脑海中自然地响起了周扬的哀怨声音:“为什么还没有人来包养我们——”

被包养是不是就会有钱,想不加班就不加班。

张湛被自己的想法惊得一激灵。

他原地做了几个伸展运动,又简单收拾了办公桌,以净化身心,准备等刚验收完工作的组长离开后就去吃午饭。但部门经理突然出现,组长站起来和他聊天,张湛一边自我安慰看来从上到下都在辛苦加班,一边忖度自己要不要gān脆先走,反正没什么事了。

结果经理和组长客套完径直走到了他面前,表情有些古怪:“张湛,刚接到上面的电话,要你去一趟四十层。”

四十层?张湛有些迷惑。至中大厦共四十三层,最高的几层是级别最高的那几位的办公区,为什么会叫他去?虽然知道闭上嘴巴照吩咐做事是最好的,但这个指令太离奇,他没忍住问:“是什么事?”

经理看他疑惑得真实,表情由古怪变成同样的疑惑:“我也不知道。”

电梯升升停停,隔两三层就有人进出,但三十层后就只剩了张湛一人。他心里冒出各种念头:实习的勤奋刻苦传到高层那去了?不可能不可能。总经理好像是P大毕业的,找校友叙旧?不可能不可能。寝室的哪一个隐藏了身世,其实是至中某位董事的私生子,董事找我了解儿子近况?

……想什么呐。

张湛沉浸于头脑风bào,没注意数字升到四十,电梯门开的一刹被惊得身形一抖,看到面前站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时又一抖。

女人友好地说:“你好,我是舒九,数字‘九’。由我带你见连助。”

张湛想问连助是谁,可舒九带着他拐了几个弯,每个弯都把他要问的话绕乱了。一直到目的地的办公室,一个西装革履的看起来约三十五六的男人看到他们走来礼貌地起身,在舒九带上办公室的门出去后主动自我介绍:“张湛,你好。我是连远,郑仲至总经理的助理。坐吧”

郑仲至。至中的总经理,也是董事之一,董事长的长子,但为避免混淆,大家都称董事长郑董,称郑仲至郑总。张湛僵硬地坐下,口腔里漫了股苦味儿。

连远把桌上的文件夹推过去:“郑总托我和你商量一件事。”

张湛拿起透明文件夹,翻过第一张空白纸,粗略地看了下第一页内容,把文件夹越攥越紧,难以置信地把后几段话反复看了几遍,难以置信地问:“这是什么?”

连远客气又疏离:“就是文件上写的。”

文件上写的?“张湛依合约应郑仲至要求与郑仲至保持肉体关系,包括但不限于……”?张湛觉得自己像被扒光了丢大街上任人围观,受rǔ般把文件夹“啪”地合上,用尽努力才把它平平稳稳放回桌上,站起来说:“我不接受。再见。”

他说完转身就走,其实想跑,但腿软,迈不开步子。连远在他身后拔高清冷的声音:“文件发了一份到你的邮箱。条件很丰厚,郑总会希望你再考虑考虑。”

张湛从裤子口袋拽出手机,手抖着点开邮箱把最新一封未读邮件删除。

到吃午饭时,张湛的手还在不受控地打抖,使不上劲,只能用小臂顶住桌沿支撑着手拿筷子。他本来想在公司附近找家简餐店,经这一出直接逃到动物园,在旁边一家面馆点了份牛肉拉面。

天气已经很热了,吊扇边转边吱呀叫唤,一波生意忙完后穿个白背心的老板在吊扇正下方的桌前坐下,还嫌不够,又拿了把扇来摇,边摇边把挂在角落的电视换了个台。张湛却浑身出冷汗,吊扇叫唤一声他把面吃下一口,在嘴里无味地嚼着。

剩了四分之一没吃完,实在没胃口。张湛拖着腿进了园,往他负责的狮山去。

园里游客不少,但多半在yīn凉处吃面包等事先准备好的午餐,没什么人看动物。张湛胳膊搁栏杆上,看着人造山中两只懒洋洋趴着的非洲狮,终于放松下一点儿,但也不可能完全放松,他发了会儿呆后不自觉地学着周扬喃喃自问:“怎么办呢?”

雄狮恰巧在这时站起来,浑厚地吼了一声,声音之洪亮把周围休息的人都引了过来。不少人开始探头探脑,张湛收回心神,目光巡视一圈看到两个手扒着栏杆向内张望的小朋友,快步朝他们走去。

“小朋友,注意安全,身子不要向里探。爸爸妈妈呢?”

男孩显然没把张湛说的话当回事,但女孩乖巧地缩回手,大眼睛扑扇着看着张湛说:“哥哥,刚刚狮子叫了。”

张湛猜这俩小朋友是兄妹,又看到一对向这边走来的夫妻猜是他们的父母,安心几分:“是啊,狮子叫了,怕不怕?”

女孩仰起小脑袋:“不怕!我在外面,它们在里面,咬不到我!”

那对夫妻走到跟前,朝张湛笑笑把俩小孩领走了。雄狮再度趴下,围栏边人又散了,张湛看着他的“非非”和“洲洲”,调侃道:“小女孩都不怕你们。”

非非洲洲无动于衷,张湛又自言自语:“被圈养就是这样。”

动物园志愿者的工作主要是为参观者提供帮助:指路,告知诸如何时闭馆等基本信息,人多时维护秩序,有小孩走丢时联系发布寻人通知,有时还要对动物进行一些讲解——如果被问到。最多的是指路,最少的是讲解,大家都更愿意看讲解牌,不会选择问志愿者,这总是让张湛有些遗憾。

尽管如此,在动物园当志愿者仍然是他枯燥的日常中为数不多的能带来大量快乐的事。他喜欢动物,凶猛的温顺的都喜欢,喜欢想当然地与动物对话,和动物对话好像比和人对话更简单些。他一度想成为一名动物饲养员,只是生活不允许:他得赚钱,得在B市养活自己。

夏季天黑得越来越晚,张湛离开时还天光大亮。他向非非洲洲说再见,预料之中地没有回应。他挤上地铁,这才重新去想躲避了一个下午的事。

手部力量恢复了,他戴上耳机,边听歌边搜索“郑仲至”。

迎面扑来三张照片,挺帅,身材看着也挺好,还挺符合自己审美标准。张湛心里莫名好受一点——至少看上自己的不是大腹便便的油腻中年男。但他接着看到出生年月,算算四十一岁。

……

虽然这对于一个公司的总经理兼董事来说是极为年轻的年纪,因为是家族企业才有成就至此,概括下来就是家底雄厚又壮年有为,但张湛看到比自己大十九岁的年龄只是愕然和觉得荒唐。

更荒唐的是,为什么会选上自己。

厌恶的情感倒没有多少,毕竟包养是件可以合理存在的事,惊愕过后他更多的是担心:会影响到工作吗?郑仲至会不会仗权欺人?威bī利诱不成会不会qiáng行辞退?

深呼吸,深呼吸。

周一上班还是免不了紧张,一上午战战兢兢,却意外顺利,张湛心里警惕的指针从一半拨回到四分之一。他吃完午饭去洗手间,洗手时手机响了,他匆忙擦gān手拿起手机摁接听:“喂,你好?”

“张湛吗?你好,我是郑仲至。”

张湛一时不知道该说“郑总好”还是“再见”,怔了怔重新进隔间上锁。大概是听到动静,电话那边轻笑了一声,问:“方便通话吗?”

张湛回过神,努力礼貌:“郑总好。”

“客气了,叫我郑先生就行。前天的事,连远和我说了你的态度,我想,希望你再考虑一下。你有任何条件都可以提,文件我们可以商量着修改。”顿了顿,“本来前天就该给你打电话,怕打扰你过周末,所以等到今天。”

出乎意料地亲切,比连远居高临下的态度让人舒服太多。张湛脑海中几乎立刻蹦出查到的郑仲至的模样,英俊成熟的男人彬彬有礼地询问自己的想法……他额头又开始冒冷汗,声音放低,话说得文绉绉又凌乱:“承蒙郑总抬爱,只是我……实在抱歉。”

没回应。

张湛心焦,话也开始没遮拦:“郑总肯定能找到更合适的人选。”

这回电话那边笑得很快,郑仲至温和地说:“是。肯定。但是如果你任何时候反悔了,都可以让我知道。”又说,“最近天热,记得做好防晒措施,尤其做志愿者时,不要一直站太阳下。”

张湛愣住,一瞬间忘了紧张和惧怕,下意识想说谢谢,可郑仲至说完就挂了电话。张湛重新记起自己身处怎样的情境里,起了一身jī皮疙瘩。

电话接着响起,张湛以为又是郑仲至,手机差点掉地上。但郑仲至当然不可能接连着打电话来,张湛看到是弟弟,接了电话。

“喂?”

“打你电话一直在通话中!你在和什么人聊……”

张湛赶在女人说出更多难听的话之前挂了电话,再响也不接了。虽然父母偏心弟弟,让他曾经怀疑自己是不是捡来的,但他们兄弟关系并不像他和父母的那么僵,他也就没有拉黑弟弟的号码。只是没想到母亲会用弟弟的电话打过来,他心寒地看着那串数字,重新考虑起要不要拉黑。

屏幕上弹出一条短信,来自刚才的号码:我没有你这个不正常的儿子!

拉黑了。张湛长出一口气。

张湛不擅处理家庭关系,毕竟父母也没教过他要怎样处理,凭自己想法把家人电话全部拉黑后,他能想到的只有看来一段时间内自己大概是真的要一个人闯dàng了。希望房租和物价不要涨得太快,加班在合理范围内地多,每周都有时间去看非非洲洲和其他小伙伴。

唉。

异乡的漂泊感一瞬异常qiáng烈,仿佛一阵风来自己就会迷失。

屏幕上又弹出一条短信。张湛看屏幕亮起以为没拉黑成功,仔细看才发现是陌生号码,短信写着:张湛你好,我是舒九,我、连远、郑总的号码如下,有任何事直接联系我或连远即可,郑总依然希望你能仔细考虑。紧接着是三个号码。

真是想不通,我不是都拒绝了吗。张湛皱紧眉。

又想起郑仲至的电话,叹了口气。生活的压力下,他并不能对恰到好处的温情冷漠;生存的压力下,他也没法面对金钱不动摇。

张湛登陆邮箱,把垃圾箱里那封没看过的邮件点了“恢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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