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了一天。
夜里的时候蒋敏又来了,借着院子里的灯光看清了屋子里两个饿得脸色苍白的小孩,她轻咳了一声之后问:“怎么,还是不打算出去赚钱吗?”
谢渊饿的时间比姜询还要久,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只是抓着姜询的手。
姜询没有抬头,声音很轻:“不去。”
蒋敏真的生气了,脸色难看,她认为这两个小孩是在挑战她的权威。她拨弄了一下自己的头发,说:“希望明天早上你们还是这么说。”
一直到那女人走远,姜询都没有抬起头,谢渊靠在他的肩上,饿得意识已经有些不太清醒了。
深夜再一次来临。
柳城的夜里空气是湿冷的,尤其是这间终年不见阳光的小屋子,姜询甚至可以感受到地面的水汽。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窗户边传来声响。
姜询抬起头看见了一只脏兮兮的小手扒着窗户,另一只升上来的手里拿着一个馒头。
姜询几乎是本能地站起来去拿了过来,他连忙往嘴里咬了一口,意识清醒了几分之后,他摇醒了谢渊。
“谢渊,有吃的了。”
谢渊睁开眼是便看到姜询递过来的半个馒头,他接过来吃得láng吐虎咽。
“谢谢你,”姜询小声说,他怕声音大了吵醒杨能夫妻俩。
窗户在传来了男童沙哑的声音,他说:“你们……如果不去偷东西,他们会把你们的手脚折断弄去要饭的。做小偷不好,可是如果残废了,就……真的废了。”
姜询没有说话,阿怪问他们:“想活着吗?”
谢渊想,因为他还想着回家,爷爷说了,等他回家就陪他一起种郁金香。
姜询也想,他要活着,就像在重安的废墟之下的时候一样,他从来没有想过放弃,他一直都想要好好活着。
“活着,才有希望。活着,才能看见希望。”
姜询不知道阿怪是什么时候走的,夜里的温度越来越低了。
很久之后,他握住了谢渊的手,轻声对他说:“谢渊,我们明天就去吃饭好不好?”
谢渊说:“好。”
第二天天亮的时候,还没有等蒋敏过来,谢渊已经拍着窗户叫喊,把蒋敏和杨能都引来之后,他说:“我们要吃饭!”
“要去赚钱了?”杨能问。
“去,”两个孩子异口同声地说。
蒋敏准备好了饭菜,难得的丰盛,不是剩菜剩饭,有jī蛋和肉包子。两个孩子连忙过去拿肉包子,吃得很急。
“慢慢吃,吃个饱,”杨能说,“吃饱了就跟着三爷好好学赚钱的本事。”
小野和阿怪出来了,他们手里拿着自己赚钱的工具——破碗。阿怪低着头不看人,小野却直盯着餐桌上的东西流口水。
“我要他们一起吃!”姜询提出来。
蒋敏有些稀奇:“你们两个可都是好家庭里娇生娇养出来的,不嫌他们又脏又臭?”
“不嫌弃!”姜询说。
杨能点头默许了,阿怪和小野连忙上前拿jī蛋和肉包子,他们两个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的东西,从来没有过。
杨能先出门找巷子口的陈三,留蒋敏守着四个孩子。
蒋敏拉了把椅子,翘着二郎腿看着四个孩子吃得láng吐虎咽,她难得地想起来自己那些没有机会出生看看世界的孩子们。
她嗤笑着对姜询说:“其实我看着你和谢渊要舒服点,你们才像个孩子嘛,养着外人不知道还以为我生的,你看阿怪和小野,天生要饭的命,你说是不是?”
姜询当作没有听到,趁她不注意把jī蛋偷偷塞进小野的裤兜里。谢渊见状也明白了,他们吃了这顿好的,以后都不会有机会了,想到这里,他也有样学样地把jī蛋藏到自己的衣兜里。
吃完之后,小野和阿怪去火车站。而杨能把姜询和谢渊领到了陈三分面前。
陈三是个瘪三,也是一个进过几次警察局的扒手惯犯,和杨能认识无非是一种垃圾对另一只垃圾的惺惺相惜罢了。杨能说让他带两个徒弟,他觉得有意思就答应了。
现在一看,这两个小孩一个比一个gān净秀气。
不像扒手,不正好做扒手吗?
陈三挺满意的,说:“你们跟着我去公jiāo车站吧,哪儿是gān我这行的天堂。”
柳城公jiāo车站人流量很多,姜询和谢渊都是第一次来到这里。
陈三教他们从行人游客的衣着判断他们的经济情况,教他们学会看什么样的背包最好拉开,什么样的人最没有防备心,还教他们如果被抓现行了一定要学会利用别人的同情心装可怜,然后趁人不注意逃跑。
蒋敏给他们买了附近小学的校服和书包,换上衣服系上红领巾的两个小孩看上去乖极了。
蒋敏开心地一人亲了一下,对陈三说:“这真要是我儿子多好?”
陈三笑了:“如今不就是你儿子嘛!”
两人笑着开了几句玩笑,谢渊在他们看不到的地方用袖子用力擦自己的脸,擦完自己之后,还给姜询擦了一下。
跟着一个瘪三小偷能学些什么?
谢渊和姜询都没有想过,一根细细的铁丝可以勾出一个钱包,几秒钟的时间可以把一个裤兜里的零钱都拿gān净。
跟着陈三学了一个月之后,杨能就让姜询和谢渊出去赚钱了。
姜询和谢渊坐在公jiāo车上,站着的人很多,他们一抬头便看见了前面人的钱包。可是谁也不敢伸出手,一连几天都没有弄到钱。
杨能在他们连续五天一分钱都没有拿回来之后,选择用了老办法,就是扔到小黑屋里饿肚子。
似乎是习惯了黑暗和饥饿的感觉,谢渊和姜询都没有再哭喊,只是那一夜,谢渊对姜询说:“明天,我去偷吧。”
姜询没有说话,孩童的心里已经对这个世界有些失望了。
慢慢的,谢渊和姜询开始带钱包回来了。
没有人知道,一个两个月之前还在学加法的小孩第一次向别人钱包伸出手的时候,有多恐惧多害怕。有时候杨能会和他们一起出门,人多的地方,他便把他们往前推,趁乱偷钱包。每天晚上吃什么,取决于他们当天弄到了多少钱。
四个孩子住在一间屋子里,有一个用板凳加木板做的chuáng,三条破旧的被子,后来者的姜询和谢渊共用一条。
小野似乎不会讲话,她的嘴里只有傻笑,连哭泣都没有。但是她似乎很喜欢谢渊,总是对他傻笑。阿怪是个很沉默的男孩子,姜询和谢渊却一直记得他的好,一个馒头之恩。
四个孩子都是沉默的,这样的环境,任何人都活泼开朗不起来。可是在相处的过程中,他们却潜移默化地把彼此当作兄弟姐妹。彼此都活得很艰难,有时候只是一个冰冷的jī蛋,便是莫大的善意。
柳城是一座很美好的城市,风景秀丽,四季宜人,冬天的时候会下雪,大雪像柳絮一般飘落。
一九九七年年十一月份的时候,柳城的大雪开始落下了。
谢渊从来没有这么讨厌过大雪,可是当他和姜询依旧穿着校服穿梭于各个公jiāo车站的时候,寒风总是刮得脸生疼。
冬天是蒋敏喜欢的季节,她总是踩着棉靴坐在火车站的休息室里抽烟,透过烟雾和玻璃往左看是进站口,那里是跪在大雪里的阿怪,往右看是月台,哪儿跪着是依旧只会傻笑的小野。他们都是她的摇钱树。
杨能那边就没有那么好了,天气冷了人们都不愿意出门了,公jiāo车这边的收入变少了,他很生气。他生气了,谢渊和姜询都不好过。
一九九七年的冬天真的很难熬。
冷,且漫长。
谢渊和姜询被反锁在小黑屋里的时候,冰冷的地板冻得人整个尾脊骨都是疼的。
谢渊太怕冷了,他双手双脚都长了冻疮,又痒又痛,只有姜询捧着他的双手哈热气的时候才能稍微好转。
“chūn天了,就不疼了,”姜询说。
在过年那天,阿怪偷偷给小野买了一颗糖之后,小黑屋两人组变成了三个人。
关门的时候杨能还在骂:“买给那个傻子吃?老子看你才是傻子?小野那死丫头吃得出甜不甜的吗?làng费钱!”
姜询抬头,从即将关上的门的缝隙里看到了院子里咬着棒棒糖的小野,正在对他们微笑。
阿怪有些不好意思,他极少被关小黑屋,扰了扰头发说:“小野这小笨蛋,都跟她说了今天晚上偷偷吃,她怎么就拿出来了。唉。”
谢渊有些想笑:“嗯,小野是笨蛋。”
“不许说她笨蛋,”阿怪急了,“小野有些时候还是很聪明的!”
谢渊莫名其妙:“你自己说她是笨蛋的。”
阿怪说:“我可以说,你不行。”
“哦,知道了,”谢渊说。
三个男孩子在黑夜里找不到话题,很久之后阿怪哑着声音开了口:“我其实很羡慕你们。”
“羡慕什么?”姜询问。
阿怪盯着窗户的光,说:“羡慕你们都有姓,你姜询,他叫谢渊,而我叫阿怪,小野叫小野……我和她,都不知道自己姓什么……”
姜询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阿怪的侧脸,那双藏在乱蓬蓬头发里的眼睛很暗沉,灯光晃不进去。
“chūn天,还有多久?”
“快了快了,很快就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