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刷器扫得卖力。

唐跞透过挡风玻璃望去,夜色昏昏,雨溶在空气里,织成一面铺天盖地的网。

快到江倚槐所在地方的时候,前面还走着一个人。

想来急雨催人,路上的人为了避免浑身湿透,往往紧赶慢赶、行色匆匆。

这人却并非如此。

他不紧不慢地走着,步调缓稳,仿佛此时天公放晴、万里无云,他要款款行步,去赴一场隆重的约。

伞压得很低,能入眼的,只有一双修长的腿和清瘦的腰身。男人脊背挺得笔直,执伞也执得规矩。从背后看,看不大真切,大概是提着一个袋子,左手搭在黑色伞柄上,衬得修匀的手指愈发白净。

看来是个修养甚好的年轻男子。

他的衬衫也是白的,不松不紧,熨帖得恰好。

雷鸣呜咽了几声,雨势汹涌,如锤如凿,砸落在一切luǒ露着的事物上。

雨滴在伞上,被弹开,细细密密,借车的灯光一照,构成一层银白色的雾。夜色浓稠如墨,其余的色彩杂糅在晦暗之中,这个人却像留白,轻轻溢开。

有种朦胧的美感。如果置于电影中,这无疑是一段再完美不过的长镜头,几步之长的距离,伴随着点点滴滴的雨声,被一帧帧放慢。

唐跞其实很愿意在bào躁一天后,欣赏一会这巧遇的“景色”,毕竟爱美之心人皆有,对比之下,自己要去接的这个美人既裹乱,又扎手,恨不能找个不可回收的垃圾桶丢掉。

这份愿望终究也只是愿望,谁让他唐跞任劳任怨,只有去接扎手美人的命呢。

唐跞按了按喇叭,走在前面的男人加快了很多,不多时,消匿在了独属于江南的粉墙黛瓦尽头。

巷子在这一段窄了很多,轻易就能看见定固在白墙上的门牌,44、45……唐跞一路向前:“行了江老师,出来吧,快到了。”

轮胎碾过cháo湿的青石板,有几块石板许是有了松动,发出咯楞的声响。

看到了47的号码,唐跞踩下刹车,车子缓缓停止,驻在了巷口。

电话里很长一阵没了声息,唐跞以为江倚槐挂断了,狐疑地拿起手机看了一眼,读秒仍在继续。

从这个角度看进去,因光线匮乏,仅能瞧见一个身影,不过就算烧成灰,唐跞也能认出那就是江倚槐。

见江倚槐没动,唐跞有些不明白了,这家伙是在那儿生根发芽了吗?叫了不应,到了也不出来。他把耐心耗尽了,没忍住催促:“愣什么呢,赶紧出来,不然我现在一脚油门就走。”

江倚槐的声音这才传来,“嗯”了声。电话挂断了,他匆匆从巷子里走出来。

唐跞把车子停在原地,没有立即发动。好在这样的鬼天气出来的人很少,方才遇见一个,都算是低概率事件。

常言道,见面三分情。

这话用在唐跞身上不合适,相反的,唐跞当面批斗的本领称得上数一数二。

车外大雨如注,车里唐跞更是滔滔不绝。从早几年的逾矩,到今天晚上的出格,唐跞翻出了江倚槐全部的新账旧账,数落好一通。

直到觉得消气了,唐跞才神清气慡地踩下油门。

江倚槐偶尔能耍点嘴皮子,但作用几乎只是逗逗乐,本质上他就只是块幽默老好人的料子,也没有滑头到难以想象,因而真正和唐跞对垒时,还得承认自个儿甘拜下风。

江倚槐听着不绝于耳的说教,期间回应附和了几句,态度很是配合。批斗结束之后,他便没再说话。

工作室那头传来消息,做了点举措,把群众的注意力牵引到了新戏上,还顺带拉了波热度,这事也算告一段落。

唐跞一颗心总算是放下来,直到开出去很久,才慢悠悠想到:今天怎么有些不对劲?平时这家伙不会不说话的。

总不能是狂风骤雨作妖,把方才那个口舌生花的江倚槐刮走了,现在这个坐在车里的,是地里长出来的赝品吧。

唐跞心里琢磨着,觉得江倚槐今晚有些奇怪。棘手的是,江倚槐这种没由来的静默,唐跞没遇上过,所以毫无经验,一时没办法参透。

车子里太安静了,连广播也没开,唐跞先前心烦的时候把它关了,现在也不好意思中途再开,不然总觉得有些刻意。他欲盖弥彰地揉了揉眼睛,趁等红灯的空档透过后视镜看江倚槐。

唐跞左看右看,未见端倪,也没什么头绪,不过见江倚槐的样子,也不像是被骂蔫儿了,这家伙可没那么玻璃心,只是若有所思地偏着头,提不起jīng气神似的。

思来想去,唐跞得出了结论:十有**是累了,这两天又拍戏又乱跑,上下折腾的,是个人都心力jiāo瘁。

答案有理有据,颇具说服力,至少把唐跞自个儿给说服了。

一旦想通,就没什么好担心的了。唐跞把视线从后视镜上移开,默默翻了个白眼,不仅没有怜悯之意,还心道活该。

不过事实上,江倚槐没有唐跞所想的那么疲倦,他只是单纯的想要盯着窗子,看得入神了,没顾上说话,仅此而已。

过盛的雨水凝合聚集,贴着玻璃滑落。不过,并不用为它的迅速逝去而惋惜,去者自有来者填,窗上最不缺的,便是这源源不断的从天而降的雨。

江倚槐丝毫没有在意发生在玻璃上的这场频繁的新旧jiāo替,他的视线直直透过玻璃,落在咫尺之外的道路上。

汽车前行不息,愈是开到外头,道路便愈是喧嚣,不变的只有cháo湿。霓虹被雨水化开,一片斑驳陆离中,有色彩斑斓的伞,有形色各异的人,来来往往,未曾断绝。正如此时此刻的雨,连缀不歇。

车窗上的雨越来越大,急急淌落。

松缓的唇在一瞬间紧绷。哪怕对自己暗示了很多次,江倚槐不得不承认,他还是被某种莫名的情绪扰了神思。

但,不过是一个擦过巷口的身影,一面模糊到或许错看的脸庞。

弯弯绕绕到最后,只有一个答案:不可能。

人有的时候会莫名其妙地陷入自己创设的情绪旋涡,但江倚槐是惯常乐观的,鲜少被负面情绪困住,作为演员,他必须是一个优异的情感掌控者。

这是不应该的。

江倚槐揉了揉太阳xué,为将自己qiáng行拽进宽慰的长河,索性闭上眼,清清静静,不再多看外物一眼。

不知过了多久,等到汽车一切灯火辉煌甩在身后,缓缓地驶入酒店地下车库。

耳边传来车子压过窨井盖的声音,江倚槐听得清楚,很快睁开眼。闭目并非为了浅寐,他也根本没有睡着。

唐跞来了通电话,似乎有事要再出去一趟,只好半道刹住,打了个手势让江倚槐下车。

江倚槐一看这架势,就知道他又有安排,习以为常地比了个“回见”的手势,然后戴好口罩下了车,双手插兜一步步地走着。

地下车库进口处有三个弯道,灌不进风,故而有些热,还有点带着cháo气的闷。不像是秋来,更像是夏至。

江倚槐走得不快,又突然停下,抬眼望着不甚明亮的旷阔空间。

唐跞早开出了他的视线,此刻周身只有几辆零零落落的车子,规规矩矩地停靠在白线内。

刺眼的顶灯把这里照得亮如白昼,可没了脚步声,无边无际的寂静仿若黑夜,似是在等一句呐喊,但江倚槐是缄默的,缄默得有些木讷。

未久,不远处传来一阵鸣笛,尖利、突然。

江倚槐被催促着让道,有些不好意思地贴到一边向前走。直到已走出很远,他转首回望,车道上湿漉漉的痕迹远远铺来,纷杂的,jiāo叠的,缠乱的,慢慢慢慢由浓转淡,直至gān涸。

那点子虚乌有的熟悉感,就像是这车痕一般,最终归于空白。

江倚槐无声叹气,这个夜晚,他着实有些心不在焉,这是不应该的,琢磨着戏,太费心神,以至于平白无故地魔怔了。

他笑笑,那点魔怔也就彻底散去,心中一下释然了。

不管携着怎样的似曾相识之感,都只是过往记忆的巧合浮现,亦或是美好梦境的错误投she。路人,便是路过了的陌生人,或许仅仅是为了路过,注定永远陌生。

他想:只是……

长长的路被他走到了尽头,背后传来窨井盖被轮子碾过后的咯楞声,又有车来了。

若江倚槐再回头看,能看见地上新添了濡湿的车痕。

他却没有回头。

回到酒店,江倚槐洗漱完毕后,换了宽松的棉质睡衣躺在chuáng上。时间尚早,他就拿了酒店架子上的书来看。

但神智不怎么争气,他没看几页,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江倚槐做了个断断续续的梦,梦见十年前的自己。在一场熟悉的大雨里走了很远,cháo气被风裹挟着,铺面而来,湿透了染着烟草味道的衣服,他冷得有点微颤。

眼里是看不尽的灰白,四顾茫然,一脚踩进了虚无中,无论如何都脱不开。

他被看不见的东西吞噬着,似一个困顿的盲人,摸不到任何可供解脱的东西。

忽然,有个人,从背后轻轻地覆过来,像蒸腾的暖流,又像漫涌的cháo波。

那熟悉的少年声音,如鹅毛拂过般,在耳边响起:“你可以试一试。”

江倚槐在这个拥抱里惊醒,书倒扣在胸膛上,随坐起的动作滑落。

纱帘卷动,窗子没关好,开阖间磕碰出声。

风推了进来,连同翩飞的雨,透过单薄的睡衣,带来与梦里相似的冷意。

江倚槐在chuáng上出神片刻,意识到自己已很多年没有做过这样的梦,具体多久,连他自己都不记得了。

今晚大概太累了,还是早点睡吧。

江倚槐揉了揉眼角,起身把窗锁好,又想给书做个标记,以方便之后继续读,却发觉手边没书签。

不用多想就知道,这书多半是酒店摆来做装饰的,没什么人看,何必多费心思配什么书签呢。

江倚槐无奈地折了张纸巾进去,合上书页时,忽然想起自己放在家的书签。

那张被揉皱又压平了的书签,说来也比纸巾叠的好不到哪去,现在或许正夹在某一本书里,是诗集,亦或是小说,倒真是记不清离家之前读的是哪一本了。

书签挺普通,是极寻常一张明信片,因年岁而略有些泛huáng,磨出了毛边,甚或有细小的豁口。

但江倚槐只有这一张明信片充作的书签,难得回想,竟发现已留存了十多年。

那上头有一些可称得上生稚的字迹,与如今明星手笔的豪洒签名比照,应是截然不同。开头是,赠陆月浓。再细看,只写了一些玩笑似的老掉牙的情话,算到现在,估计小学生都嫌弃,已经是黑历史般的存在了。

江倚槐恍惚了很久,才笑了笑,把书放到chuáng头柜上,关掉壁灯。

一片昏暗里,眼前又浮现出雨幕中的错觉。

他闭了眼,想:只是什么呢?

大概是人生失意事常有,只是错过的,就总会有些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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