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福特差点没能撑到目的地。它老大不乐意地嘟囔着回到高速路上,然后穿过默塞德,进入一条乡间公路。幸好路上车少,因为此后地势缓缓升高,福特得拼了老命向上爬,每多走一英里都像是天赐的奇迹。好不容易上了49号公路,吉米长舒了一口气,而等他找到那条通往“响尾蛇镇”的岔道时,悬着的一颗心才算放下。

他估摸着,响尾蛇镇镇中心原本横贯着一条高速路,但看情形,州政府决定在镇子外围另建一条,这样一来,没耐性的当地居民就能快速横穿马路去对面了。沿着如今的主gān道两边紧临而建的是几栋颇为现代化的楼房:一间附带修车厂的加油站、一家小超市、一个附带“赛百味”三明治店的小型百货中心、一间披萨屋、一家地产中介所、一间发廊。从商业区往前走几个街区能看到一座丑陋的新式教堂,旁边还有一座尖顶高耸的老教堂。教堂的街对面是“响尾蛇镇中学”,学校的米huáng色围墙上画着一条怒目圆睁的蛇。

然后他就抵达了响尾蛇镇的核心地带——也不过四个街区的范围。建在那片儿的两层楼房,就像是约翰·韦恩或者克林特·伊斯特伍德①老电影里的布景一样。吉米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沿着“主路”缓缓往前开。他经过了“珠宝盒剧院”,那充满装饰派艺术风格的招牌正在为一部超级英雄电影打广告。他还看见了几家旅游纪念品店,一家西部牛仔风格的服装店,几间餐馆,一座袖珍博物馆。有个铺子专门卖水晶和香熏一类的乌七八糟玩意儿。古玩店、邮局、银行。还有一家兼营旅馆和酒吧的“响尾蛇旅社”。

注①:John Wayne和Clint Eastwood,均是美国老牌西部片巨星。

“主路”位于半山腰,两旁延伸出一些较窄的小街,吉米右边的街道伸向山顶,左边的沉向山脚。但这些街上没见到店铺,全是民宅,而且大部分都有些年头了。

吉米把福特开进商业区边上的公共停车场,成了整片空地上唯一的驻客。他熄火之后,福特咕哝了一声,仿佛垂死之人咽气时发出的喉音。他把那封信揣进外套口袋,确认旅行包已经兜齐了他所有的财产,然后把包跨在肩上,朝镇中心走去。把包留在车里也不是不行,但他还是想尽可能把它带在身边,天知道他会不会下一秒就被迫启程跑路。

这是个四月里的傍晚,六点多,还没到周末,多数商店都打烊了。这会儿大概还不是旅游旺季。邮局也关了门,但有两个老头儿坐在邮局和旁边咖啡馆之间的长椅上抽烟,仿佛从这个镇子诞生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坐在那儿了。其中一个老头儿还带着条狗。

“劳驾问一句,”吉米礼貌地说。“在哪儿能找到一个叫夏恩·利特的人?”

俩老头儿斜眼瞅着他,好像他说的是外语。终于,戴着脏兮兮棒球帽的那位抽了抽鼻子,问:“恁找夏恩gān啥?恁是他相好儿?”说完,他俩一起嘎嘎地笑了。

吉米挑起眉毛。要么夏恩·利特真的喜欢男人,要么就是乡亲邻里爱拿他的私生活开玩笑。有意思,不过跟他不相gān。“我没见过他。但我给他捎了个口信。”

“谁的口信?”另一个老头儿口气qiáng硬地问。他那光溜溜的脑袋像颗蛋似的。

“嗯,我觉得那是他的私事,告不告诉别人得由他,我不方便说。”

老头儿们看起来有点失望,不过他们点了点头。“那儿,”秃顶老头儿指着街对面的“响尾蛇旅社”。“在吧台照应着呢。”

“谢谢。”

根据“响尾蛇旅社”正门旁的牌匾记载,这家店始建于1850年,两年后在一场火灾中被烧毁,然后在1853年重新落成,延续至今。时光荏苒,酒店不甚宽敞的大堂似乎完全保留了原先的风貌,只添了电灯和一台自动取款机。雕花木质柜台后面坐着一位气度不凡的女士,大约六十来岁,正在看书。她上下打量了吉米一番,自然也把他那身廉价的衣服和破旧的旅行包看在眼里。至少他还挺整洁。

“要住店吗?”她的声音里没有敌意,也不太热情。

“一间房今晚过夜要多少钱?”

“五十五块,税另算。带独立卫生间的六十五块。”

他名下还剩八十块多一点儿。“那我还是去酒吧待一会儿吧。”

她点了点头,继续看书。

大堂与酒吧只隔着两扇西部电影里那种半人高的对开木门。推门而入的一刹那,他想象自己戴着宽边牛仔帽,胯边垂着枪套。不过在这幅画面里,他既不是英雄也不是反派,大概只是个被枪战殃及、躲到桌子底下却还是被流弹打死的倒霉蛋吧。

至少这酒吧里没人明目张胆地带枪。灯光昏暗得恰到好处,让人感到舒适而放松,还能让他辨认出马口铁压花的天花饰板,历久弥坚的木地板,还有那张占了整面墙的jīng致吧台。他敢打赌,这间酒吧也是1853年建的。

酒吧里人不多。一对头发灰白的夫妇在屋子中央就着酒高声聊天,还有些年轻点的,三三两两地围着几张桌子。一个二十来岁的帅小伙儿独自坐在墙边玩着手机,他桌上摆着台大相机。酒保正端着酒杯和啤酒瓶朝屋子另一头的中年金发女士和她的年轻女伴走去。酒保又高又瘦,穿着蓝色的彭德尔顿②加厚格子衬衣和褪色的牛仔裤,走起路来跛得很明显。

注②:Pendleton,美国老牌羊毛呢布料及服装品牌。

吉米慢悠悠地晃到吧台边,把旅行包扔在地上,在一张装了皮垫的凳子上坐下。他喜欢这儿。这里的旧西部风情很地道,毫不造作,氛围也很安适,没有电视机不知所谓地噼里啪啦讲话,也没有俗艳的霓虹灯,连气味也很好闻,有点家具上光剂混合着香辛料的味道。

酒保拖着步子,高一脚低一脚地回到了吧台。吉米这才意识到自己把他想老了。看他那僵硬的动作,吉米还以为他的年纪会更大,但看着他走近,吉米觉得他大概不会超过三十五岁。他瘦削但不细弱。jīng壮,吉米心想。而且qiáng韧。他有一头接近红色的棕发,尖下巴,鼻梁略歪,相当漂亮,多亏他脸上那几道有趣的疤痕为他增添了几分粗犷。而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美极了。那深蓝色几乎跟他的衬衫颜色一模一样,还有几道鱼尾纹从眼角探出。他友善地笑着,挑起一侧唇角,仿佛可以让他的歪鼻梁不那么明显。

他回到柜台后,问道:“想来点儿什么?”

吉米没有马上答复。他应该直接确认这人究竟是不是夏恩·利特,再递上那封信,简单解释两句,然后溜之大吉。但他发现自己还想在这儿多待一会儿。“我点杯咖啡的话,能不能就这么坐一会儿?”

酒保耸耸肩,挥手比划了一下吧台前那排空凳子。“我觉得多你一个不多。”他转过身,端起炉子上的咖啡壶,把咖啡注入白色的陶瓷杯。“上面要加奶吗?”他扭头问。

“不。但要加糖。”

酒保把杯子放在他面前,还配了一把勺子、一张印花的餐巾纸、一小篮糖包。接着,他对吉米粲然一笑,递上一碗爆米花。“我们以前是提供坚果的,可现在人人都是过敏体质。再说爆米花也更省钱。”

“谢啦。”吉米也对他报以笑容。

接下来他们或许应该多聊两句,然后吉米就趁势把那封信拿出来。可就在这当儿,屋子另一头有个男人举着空酒杯喊道:“嘿,夏恩!再给我们来一杯?”

“甭着急,布兰登,我马上来。”夏恩走到一边,拿起一个gān净杯子放在啤酒桶的龙头底下。

吉米往咖啡里加了包糖,搅了搅,继续观察这间酒吧。尽管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颇为陈旧,却相当gān净。酒柜里的酒瓶闪闪发亮,吧台表面一尘不染。夏恩在行走的时候会露出一点吃痛的表情,他的背也僵硬得很不自然,但他跟布兰登和另一对客人聊天的时候却显得兴高采烈。

直到这时,吉米才注意到这里低调的装饰主题:蛇。墙上到处挂着以蛇为主题的加框装饰画,有些椅背上也雕着弯弯曲曲的蛇形,吧台后面的墙上镶的不是镜子,而是一幅色彩柔和的壁画:一条盘在石头上晒太阳的响尾蛇。

这幅画把吉米带回了童年。小时候,他和哥哥们经常打蛇玩。那时候,他们全家人住在一个无名小镇边上的窝棚里,出门过了街就是一望无际的农田,田里还有一小片树林和一条窄窄的小溪。妈妈要上夜班,夏天的时候她为了在白天补个觉,坚决要求他们全部滚出家门。要不是她下了令,哥哥们也不会让小吉米跟着。能跟大孩子们一起玩,他兴奋得忘乎所以,完全不在乎他们要去gān什么。

每次被妈妈赶出来,四个男孩就会蹦蹦跳跳地跑进田野。吉米的大哥德瑞克最擅长找蛇。当然,不是响尾蛇,只是一些背上长着huáng色条纹的无毒的小动物。吉米觉得它们很漂亮,但他从来不敢说出口,不然他的哥哥们准会叫他娘娘腔或是死基佬。当他们抓住一条蛇,用尖尖的棍子戳,看它痛苦翻滚,最后把它踩死的时候,吉米也从来没阻止过——即使那样的场景让他恶心反胃,即使他明知一场噩梦在夜里等着他。他只是眼睁睁地看着,要是被某个哥哥盯上了,他还要假装自己乐在其中。

“再来一杯怎么样?”

吉米沉浸在回忆中,甚至没注意到夏恩又回到了吧台后面,正端着咖啡壶。

“好,谢谢。”吉米看着他倒咖啡的动作。“说起来,他们怎么会给镇子起了个毒蛇的名字?”

夏恩慡朗地笑着,把咖啡壶放回炉子上,拿起一条gān净的白毛巾开始擦吧台。“ 你搞错了。这个镇叫‘响尾蛇’是为了纪念一个人——乔治·‘响尾蛇’·莫瑞。他是最早来到这一带的淘金者之一,用自己的钱建了个小镇。大家说他就算在土里刨金疙瘩,也远远比不上他靠卖杂货、烈酒和拉皮条,从矿工们那儿赚的钱多。”

“大家为什么管他叫‘响尾蛇?’”

“他平时很冷静,动作也慢——睡不醒似的。可要是什么人把他给惹火了,听说他就会像蛇一样突然攻击对方,然后那个惹了他的人就小命难保了。往山上走差不多半英里有片墓地,相传有十三个埋在那儿的男人是被老乔治给送进去的。”夏恩对他狡黠地笑了笑。“他是我亲戚,曾曾舅爷之类的吧。”

“那墓地里有几个人是你送进去的?”吉米调侃道。

夏恩的脸色沉了下去。“就一个。”说完,他一瘸一拐地走开了。

那之后,除了回来帮他往杯子里加热咖啡,夏恩基本一直躲着吉米。虽然他的动作有点慢,而且明显吃痛,夏恩却并不会长时间停着不动。他在客人中间转来转去,跟客人聊天,或者帮他们续杯;要是没人需要他,他就清理桌子,擦吧台,或是洗玻璃器皿。他总是笑盈盈的,但也许那只是出于酒保的职业素养。

略有些年纪的一行四人结账走了,还有两伙年轻人也走了。夏恩回到吧台,重新煮上一壶咖啡。他往吉米的杯子里续了一些,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杯。接着,他把胳膊肘撑在台面上,几不可闻地呻吟了一声。

“看来你真没打算把我踢出去。”吉米观察着他的神色。

“哦,反正你也不像惹麻烦的。对了,你到我们风景优美的响尾蛇镇gān什么?”

趁这机会提起那封信再合适不过了,但吉米只是晃了晃肩膀,说:“路过。”

“这样啊。你要在这儿过夜吗?”

“我身上的钱不太够。”

夏恩点了点头。“整个镇就这一个旅馆。嗯,除了高速公路附近那家高级度假村,那儿什么都有,连高尔夫球场都有。但你要是住不起‘响尾蛇’,那边也就甭提了。”

“不要紧,反正我也不打高尔夫。”吉米往杯子里倒了包糖,搅匀。“再说我打算今晚就上路。”

“很晚了。”

“我喜欢夜里开车,而且你提供的咖啡因估计够我清醒一个礼拜了。”

夏恩对他露齿一笑。“很高兴为你服务。”

那个带着相机的小帅哥挥手招呼夏恩。夏恩起身时又发出了轻微的呻吟——几乎只是一声叹息,真的。他拖着左腿走了过去。

吉米在“响尾蛇旅社”的吧凳上坐得很舒服,舒服得不想动弹,虽然他该走了。待在“彗星旅店”那样的破地方也有一点好处——他可以毫不留恋地拍屁股走人。比起“彗星”,“响尾蛇”简直是好上天。

他只要把那封见鬼的信递过去就行了。但他不想jiāo出去。傻透了。汤姆可不是他的老爸。吉米没有父亲。从来没有。那怕是那种只相处过短暂的时光便离家出走,然后留给他一点苦乐参半回忆的父亲。他出生证明上的“父亲”一栏填着“不详”。他妈妈后来的那些露水男友或丈夫也都算不上他父亲——他们能不打不骂当他不存在,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吉米九岁那年,德瑞克带别的弟弟出去吃冰淇淋——德瑞克当时十六岁,刚弄到一辆破车——吉米苦苦哀求,也想跟着去。德瑞克没答应。“想都别想,小杂种。你又不是我们的亲弟弟,你跟我们只有一半血缘关系。”

吉米拿这件事问过妈妈,她狠狠地瞪着他。“我生你的时候他们的爹早就不知死哪儿去了,”她说。“但你一样也是他们的弟弟。”

“那我爸爸是谁?”

“谁也不是。”她啐了一口,然后让他赶紧滚开,别在那儿碍她的眼。从那以后她就再也不肯谈论这件事。吉米直到现在也不确定她究竟知不知道他的生父是谁。说不定是她在酒吧里遇见的什么人,连名字也没问。天知道吉米年轻的时候跟多少不知名的人鬼混过,只不过他不用担心会“弄出人命”。

夏恩又回到了吧台。吉米从吧凳上起身。“麻烦帮我结账。”

“这就走吗?我们还要再过两小时才打烊,欢迎多待一会儿。”他看来并不是在客套。

但吉米还是摇了摇头。“谢了。但我该走了。我该付多少?”

夏恩用一副关切的眼神看他。“两块一毛五,含税。”

“才两块一毛五?我喝了十几升咖啡呢。”

“续杯免费。反正我也要不停地重新煮,客人不多的时候基本都làng费了,所以你也没花我额外的成本。”

吉米打开钱包,抽出三张一元纸币放在柜台上。“那就谢啦。也谢谢你没……谢谢你让我待在这儿。”

“下次路过的时候再来啊。”

“一言为定。”吉米嘴上这么说,但他心里清楚,他再也不会来了。他从地上捞起他的旅行包,甩在肩上。这包不知怎的好像变重了一些。他向夏恩轻轻挥手告别,推开了那两扇充满西部风情的木门。信还在他口袋里,让他有一点点内疚,但他就是没法说服自己把它jiāo出去,说不清是为什么。没必要打扰夏恩平静的生活,他对自己说。

长椅上那俩老头儿早就没影儿了,整条“主路”了无生气。大晚上的,除了旅社,所有的店铺都关门了。吉米踏在人行道上的脚步声显得格外响,头顶的星星也离他格外遥远。

停车场里,他的破福特仍旧孤零零的。吉米把旅行包扔到前排,然后坐进驾驶座。他插好车钥匙,但是没打火。他聆听着周遭的寂静,回想着夏恩虽然跛行,却还能露出那样的笑容。夏恩真像那两个老头儿调侃的,是个同性恋?嗨,是又怎么样?反正吉米也不会对他出手。何况他们也不会再见了。但说不定下次吉米用自己的右手找乐子的时候,会再想起那位酒保。他的头发有点儿太长,在室内看起来差不多是棕色,但也许在太阳底下会是金红色。还有他的眼睛——流光溢彩、生机勃勃的眼睛,颜色像那种珍贵的石头。蓝宝石?嗯,吉米可以想着这样的画面打发掉几小时的孤独时光。

想到自己这副蠢德性,他低声骂了几句。

然后他扭动车钥匙——不出所料,发动机毫无反应。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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