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平线上,一轮澄红色夕阳挂在西边天最远的那座山头上,一坠一坠的。

南黎背着背篓走在前面,森槐提着食盒跟在后头。

他两身高差不多,森槐盯着眼前的后脑勺,匀速走在田间小路上,感觉后脑勺离自己越来越近,低头一看,南黎脚下一瘸一瘸的,应是不注意扭了脚。

真倔,森槐心道。叹息一声,拉住前面不吭声的小花,走上前去,蹲下。

“乖,上来。”

“我可以。”

森槐也不说话,就蹲着不动,蹲的都有点脚麻的时候,背上一沉。森槐低笑,转而怕这朵高岭之花又羞了,随即咳嗽几声,勉qiáng压住笑意,微微仰头望向右后方。

“哥错了。”森槐说着,稳稳托住南黎起身,往前走去,“哥以前没心没肺的,不记得了是我活该。你不想说我们就不说,让哥自己想起来,想起来了你要打要骂哥都一一受着,嗯?”

南黎动了动,声音细如蚊呐:“嗯。”刚刚好让森槐听见。

夕阳落入地平线,橘红的光晕渲染起整片huáng昏,一缕薄云散去,露出溺在其中的月,清明而朦胧。夜色làng一样的慢慢涌上来,森槐背着南黎慢慢走着,累了就停下歇歇,两人也不说话,就这么听着风。

森槐感觉没有哪一刻能比现在更让他舒服了。他自幼开朗,所有认识的人都下意识地把活跃气氛的任务jiāo给他,他也乐意缓解令人尴尬的沉默。却不知原来与人相处,也是可以安安静静的。感受得到,却互不打扰,甚至因为对方的存在,才能安心。

走到月上屋檐,走过青石小巷,走进青苔石头路,路边有一大会堂,大会堂有放映机,偶尔会放些电影。现在里头闹哄哄的,外头一条二哈在刨着爪下的土,突然一激灵抬起头,看到森槐背上的南黎,汪了一声,接着又用爪子把地上刨出的土推向他们,一脸冷酷,像是在进行着什么jiāo接仪式。

森槐轻笑:“小白?”

“哥。”

森槐顿住,耳边的声音亮如清泉,从头顶的头发丝到脚尖的指甲盖都感受到了愉悦。

“嗳。”森槐应了一声,托了托身后的人,继续往前走,边走边细细咂摸刚刚那声,察觉出竟然还有一丝丝撒娇的味道,脚下步伐都轻快了起来,踏入九chūn楼门槛,楼内的烛光照在像是缀着金边的红痣上,煞是亮眼。

洗下一天疲倦,森槐捂着暖手炉下楼,找到在茶室里的南和,压了压心中的激动,进去坐下给自己倒了杯热茶。

“小黎呢?”南和问道。

森槐轻轻摇着杯中的茶水,“他脚有些扭到,刚我给涂过药了,今晚还是在楼上呆着好。”森槐继续摇着茶水。

“晚饭吃过了吗?”南和看了看手中的茶水,又问。

“回来的时候在路边吃了碗馄饨了,他不喜欢水饺。”森槐还在摇着茶水。

南和拿起他那拐杖,往森槐手上敲:“还喝不喝茶了,这壶铁观音,摇什么呢。”

森槐也不恼,放下手中茶杯,拿过桌上的暖手炉,看向南和,凑近了说道:“老爷子,给大会堂那只二哈换个名字呗?”

南和微愣,默默把手中已经冰凉的茶水咽下,说:“不就叫了你一声哥,瞧你那嘚瑟样。”转而又欣慰的笑了笑。

森槐心里乐着,突然想起:“小黎是过目不忘吗?”

南和拿水壶的手一顿,又收了回来,看着窗外的一方水池,良久,才说:“十二岁以前不是。”

森槐闻言皱起眉头,刚想细问,却被南和打断。

“不早了,去睡吧,明天你带小黎去买年货。”

隔日一起就已经日上三竿,森槐下楼的时候楼外的亭子都已经挤满了无病无痛就来把个脉,图个新年吉利的人,有大有小,有高有矮,有胖有瘦。森槐伸着脖子望了好一会,就是看不到某朵高岭之花。

“哥,吃饭。”刚纳闷南黎到哪去了,森槐就听到了声音。

森槐裂开嘴笑道:“嗳,来了。”

早饭和中午饭连着一起吃了后,森槐和南黎去镇里的市场办年货。

市场倒是热闹,人挨着人走,他两索性就顺着摊位买。前面正巧有位会讲价的大妈,森槐看着大妈讲完价钱后,南黎跟在后面一本正经的说出我也来一份的神情,差点憋出内伤来。

南黎一开始只单纯跟了一句,后来是不是故意的估计就只有他自己清楚了。

这张嘴今天是要合不住了,森槐笑着想道,但为了高岭之花的自尊心,他还是换个话题比较好。

“怎么今天不见那个琴姨来?”

“爷爷让琴姨去办年货。”

突然,前面传来一阵吵闹声,不过一会,四周就只剩零星几人。森槐抬头,只能看见乌压压一片人头,大妈在听到第一声叫喊的时候就跑了过去,剩下卖核桃家的儿子和南黎面面相觑。

东西还没采办完,森槐带南黎从人圈外围绕过,争吵的声音以肉墙都挡不住的势头攻来。

“怎么,难不成是你又瞧上这位大爷了?”

“臭娘们你说什么?!”

在外围挤不进去的几个大妈拼命踮着脚尖,脑袋像考试只剩最后几分钟却什么都没写的学生一样往前伸着。

“夹着头发那女的,谁家婆娘啊?以前没见过呐。”一位大妈认命地把身子从前面大叔的肩上扒下来,试图在外围搞个临时吃瓜据点。

“你不知道啊?周舫家的。”

“周舫?我知道我知道,那个从外面买了个媳妇的。那就是他买回来的媳妇,也不怎样嘛。”

里面的争吵声渐渐平息,大妈们见没意思了纷纷从圈子里挤出,没料外围居然有个吃瓜据点,又重新投入八卦队伍。

“哎,周舫不是没了吗?”

“没了?怎么没的?”

“给田家那大学生盖新房,结果掉下来一块板砖,砸死的。”

“对对,你说在新房死个人,多晦气啊,听说老田家那新娘气得都不嫁了,可漂亮的一姑娘,还是城里的,老田把他那宝贝玉戒指都给人家姑娘了,也不知道要回来没。”

“你再说说,我还没闹明白呢,一块板砖,掉下来能砸死个人啊?”

“哎,你们说周舫吧,我家那老头也去帮工了,我知道。哟,还有瓜子呢,不要不要,好好,那就来点,我们继续啊。那时候午饭,其他人都回去了,就周舫他一个人留下,说他婆娘会给他送饭,谁知道呢,一块板砖掉下来,我家老头说,头上就一个大包,一滴血都没留出来,人就没了。”

“一滴血都没有?那怎么就去了呢?”

“管他呢,那他婆娘去哪了?”

“听说是在剪窗花那,那儿暗,没注意时间。”

“啊,这样。那这么大事,怎么也没听她哭过。”

“她婆娘是他买回来的,周舫那人你们也知道,不是烟就是酒的,她婆娘肯定巴不得他死,看到人没了,躲着乐都来不及。”

“那可不一定,她男人没了就得成寡妇了,她还有两孩子呢,图什么呢?”

“图什么?人家图的可大了。九chūn楼知道吧,人家想着南医生。”

“怎么就扯到南医生了?”

“你不知道吧,周晓琴,就她名字,周晓琴她仗着读过几本书,去九chūn楼帮着配药。本来老老实实的,她男人一死,竟然还给南医生送情书,你说好笑不好笑,情书。”

“我也看过我也看过,情书上还写着什么,你是我的救,救赎,对,把我给酸的哟。多大年纪了也不害臊。”

“那南医生答应了?”

“哪能,也就是我们南医生心善,现在还让她留下帮工。”

“这她也有脸留下?”

“八成还想着人南医生呢。”

“哎?她男人没了才两月吧,她帮工都好几年了。”

“这么说起来,她要早看上了南医生,她男人没了,可不得乐吗。”

“这好好的砖头说掉就掉,谁知道呢。”

“哎,你不是刚刚跟周晓琴吵的那位吗,说看上那位大爷,怎么回事啊?”

“哼,那个伤风败俗的玩意,不好好当寡妇,净出去勾搭男人,也不看看自己什么货色。”

“那你过来给我们讲讲。”

“不讲,回去烧饭。”

“真扫兴,我们继续,这瓜子味道不错,哪买的?”

森槐接过称好的山核桃味瓜子,看向付完钱的南黎,眼神询问,南黎摇摇头,长辈糊窗纸般的威严,最怕的就是被晚辈撞破。

“小黎?”

撞破后显露无疑的,将是大人们伪装好的皮影戏,比起小孩一闪而过的惊讶,大人的罔知所措,甚至可笑。

琴姨搓着手,不知道能说些什么。

“琴姨,我们还有番薯要买,你知道在哪吗?”南黎清冷的与平常无异的语气让琴姨放松了不少,她抖着唇吸了一下鼻子,才用手指着一处道。

“那边,那边有。”

路边的摊子一位老人蹲在那,前面的地上用麻袋垫着,上面整整齐齐的摆着九根紫红色红薯,旁边还有鼓鼓的一麻袋。

琴姨跟老人熟练地讲好价,抢先一步付了钱。森槐和南黎互看了一眼,没说话,提着大包小包的和琴姨一起走回去。

“小黎打算用红薯做什么?我只会放锅里煮,南医生说你做饭厉害,光是鱼就能做出酱焖鱼炖鱼烤鱼。这家番薯软,你做番薯糕番薯饼番薯汤都好。”

南黎带着点无奈看向森槐,他现在有点后悔刚刚叫住琴姨。

“哦对,不好意思啊,讲了那么多,你不太爱说话,我只是,只是。”

“琴姨,我就跟着小黎叫了。小黎当然厉害哩,不过我们就打算放在炭火盘里烤番薯,方便,也好吃。这袋我们是吃不完了,待会你也拿一些回去尝尝?”

森槐对旁边那朵花的眼神很受用,更何况,小孩儿心善,琴姨知道他不善言辞,原可以就这么沉默下去,但却看向更能活跃气氛的他,想给焦躁的琴姨一点安慰。

“好好,好好。”琴姨只应着,声音带上了点耐不住的颤抖。

前方有一个岔路口,一只公jī跳上石阶,仰头而鸣。南黎停下,把红薯的袋子递给了琴姨,琴姨拿出两根,眼底红的堪比手上的番薯,她摆了摆手,往岔路口走去。

南黎和森槐还没走两步,就被返回来的琴姨叫住,她声音沙哑的跟磨了砂似的:“小黎,帮我跟南医生说,‘我没喝醉,我就是喜欢你。’”

南黎翻着手上的书,瞥了一眼一直看着他的森槐,终于还是合上了书本。

“我讲。”

“咦,这都被你看出来了。”森槐笑眯眯的回道。

从昨天回来给南和传完话后,森槐心里对琴姨的好奇都要喷涌而出了,今天一早就使着劲儿跟琴姨聊天,傍晚吃饭前又对着huáng昏直叹: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夕阳红三字是非常有感情地对着南和念的。

“琴姨之前的事我不太清楚,爷爷是在窗花婆那找来琴姨的,琴姨之前一直在那工作,爷爷说看琴姨瘦金体写的好,随口问了一句,没想到就找到个帮工。”

森槐点点头,琴姨眉间有一股极淡的书卷气,举止谈话间也并不粗俗,想来是与南老爷子兴趣相投,一起工作的日子长了自然而然就萌生情愫了。森槐看着南黎喝了一口茶,等他继续说,没曾想他拿起了放下的书。

“不讲了吗?”

“讲完了。”

“就这样?”

南黎一脸不解,他不太明白森槐还想听什么。

“那琴姨那话是怎么一回事?”

“琴姨那天喝了酒来送信,爷爷不收,琴姨就念,酒醒了就清醒了。”南黎见森槐示意他继续,想了想又说,“她确实醉了,字念错了。”

这小祖宗,森槐心中笑骂,“那南爷爷为什么不收?不是因为琴姨醉了?”

“爷爷不会收的。”

南黎又拿起矮桌上的书,“就像他不要电灯一样。”

森槐用木勺扒拉了一下底下火盘上的炭火,知道琴姨这番情注定得付诸东流了,不过,他

看向南黎,小孩儿比他想的更要通透。

他家这朵小花,果然是冰山高岭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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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花倾槐第4章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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