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部电影拍完后,穆昼消失了一段时间,再回到荧幕前的时候,他已经从一个体验式的演员转型成靠演技征服观众的演员。
他做得很好,武导的眼睛却毒辣。
“停!”
“不对!”
“重来!”
……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片场却仍然灯火大盛。从中午到现在,全体工作人员都还没有吃饭,因为穆昼的表演一直达不到武导的要求,只能一遍又一遍的重来。
陆戚靠在一根灯柱旁,眼睛始终捕捉着穆昼。
穆昼在搭建起来的废墟中穿梭,他已经没有力气了。
“停!”武导喊道,“今天先到这儿。”
穆昼披着羽绒服,额头上已经冒了汗,“不好意思,没有演好。您觉得哪里表现得还不够?”
武导从保温壶里倒了一杯热茶,递给他,示意他先休息,穆昼坐在了他旁边。
他反问道:“你觉得这场戏要表现什么?”
穆昼抱着茶杯,想了想说道:“他发现这座废墟竟然是他的家乡,虽然不明白为什么会是这样,但他一定是惊恐的,想要把一切退回到他没有逃出来之前……”
“所以就成了恐怖片了。”武导打断他说,“这太表面了。”
穆昼微微皱起眉头。
“你得明白,这不是一个少年冒险发现yīn谋的故事。那个村子、他的家乡,本身就是一个乌托邦。他逃离乌托邦,想要探寻的也不只是外面的世界,还有他与亲人朋友的关系、他与世界的关系,还有,最重要的是,他想要探寻他与他自己的关系。”
“这些是不是太牵qiáng了?”穆昼说,“感觉就像在特意拔高主旨一样。”
“我的电影主旨都是飘忽不定的,它完成与否,要看角色的挣扎和表现。”武导说,顺手把自己杯子里凉下来的茶倒掉了,“甚至有时候,连角色本身也不会察觉到自己的想法,一切都要看演员的表现与完成度。”
说到这里,武导偏头看了看他:“你知道最开始拍《鹿》的时候,我为什么放弃用科班的孩子,反而选了你吗?”
穆昼摇头。
“因为你已经脱离了我的剧本,你比它更完整、更完美,你凭借本能和情感表现出来的东西,远远比靠演技表现出来的东西要扣人心弦。你可能不熟悉角色的经历,但你熟悉情感。这是天赋,希望你不要làng费,矫枉过正就可惜了。”
说完,他站起身来拍了拍穆昼的肩膀,“这样吧,准你三天的假,好好把接下来的戏琢磨琢磨。我先把其他人的戏份拍完,等你回来,就看你的了。”
陆戚看这边像是说完了的样子,走了过来,武导对他点了点头便离开了。
穆昼一个人坐在那里,盯着手里茶杯冒出的丝丝热气,一动不动。
助理像是对此见惯不怪,开始熟练地收拾穆昼在片场的东西,塞进旁边的保姆车里。
陆戚等了一会儿,觉得他再坐下去,非得冻生病不可,于是走上前去,抬手摸了摸他的发梢,果然凉沁沁的。
“一个人坐这儿想什么呢?头发都要结冰了。”
穆昼抬头看他,眉头稍稍解开了些,只是神色还有些冰冷。
“我刚刚听林渺说,你有三天的假,要不要跟我下山?”陆戚说。
“行。”穆昼站了起来,刚觉得冷似的,把衣服的拉链拉到最顶上,领子把半张脸都遮住了,“今晚你得收留我。”
陆戚眉毛挑了挑,他本来已经做好被拒绝的心理准备了,毕竟穆昼从来没有跟他回过家。一般来说像这种情况,穆昼给他最好的反应无非是让他帮忙订酒店。
他当然是高兴的,只是有点担心穆昼的jīng神状态。
陆戚隔着羽绒服厚厚的帽子拍了拍他的头:“走了,回家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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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太冷,下山的路上不少地方结了薄冰,陆戚车开得不快,稳稳当当的。
车里暖气很足,穆昼的羽绒服被脱掉了,只穿一件黑色修身的长款薄毛衣,衬得肤色有些苍白。
“想在外边餐厅吃,还是回家吃?”陆戚看他又陷入某种低沉的心情里,便开口问道。
“嗯?”穆昼愣怔了一下,刚回过神似的,伸手用力地抚了抚自己的额头,“回家吧。”
“好,”陆戚眼里的笑意一闪而过,“家里的食材今天阿姨应该补充过,我想想……可以做牛柳、腰果虾仁……”
穆昼早上起得太早,此刻身边暖洋洋的,陆戚也不需要他做出回应,说的都是些jī毛蒜皮的小事,声音平稳地抚过他绷得有些痛的神经,像潺潺的溪水流向梦境。
这一觉睡得非常沉,直到车停进库里,意识才慢慢回笼,醒过来之后全身都带着些酸麻的舒服。
“先醒醒盹,别出去感冒了。”陆戚探过身子,从放在后座的大衣的口袋里掏出了暖手球,打开开关递给他。
“嗯。”穆昼刚醒的时候乖得很,陆戚握着他的手指他也没想到要躲。
陆戚这边的房子不常住,估计也就是这段时间他在这边拍戏陆戚才住进来的。但是时间虽然短,处处的细节却让人感慨主人的用心。
桌子下的纯白地毯厚实而柔软,沙发也舒服得很,影碟编好码,整整齐齐地放在沙发旁边的矮柜里。矮柜上用一只复古木质托盘托着一层黑土,由于房间里非常温暖,已经有绿油油的草冒了芽。托盘上方还伸出来一个圆盘,上边摆着两只杯子。
穆昼看了看,两只杯子上都简单地勾勒着星座,还用歪歪扭扭的卡通字标着名字。
陆戚。穆昼。
不知道为什么,穆昼一个连chuáng戏都拍过的人,在看到自己的名字时,脸上竟然烧了起来。
啧啧啧,穆昼跳下沙发,拍完戏时压在心上的沉甸甸的感觉莫名地轻了一点。
穆昼知道陆戚会做饭,但不知道他能做到什么水平,本以为能做到饱腹就算很不错了,但当他看到一道一道菜向外端的时候还是感到了震惊。
腰果虾仁炒西芹、杭椒牛柳、丝瓜酿、快烧鲈鱼……
穆昼坐不住了,老gān部视察似的端着水杯进了厨房。
陆戚正在用小毛刷在模具里抹油,然后把面糊倒进一个个小圆坑里,颜色喜人。
“你还会做章鱼丸子呢?”穆昼有点惊奇,“会不会太麻烦了?”
“不麻烦,你喜欢吃,正好家里有原料,做起来很快的。”陆戚在上面加了虾仁碎和卷心菜丁,用面糊把丸子补成圆润的形状。
穆昼不记得自己有对外透露过他喜欢吃章鱼小丸子,不过也没有细想,他参加过的节目那么多,总不至于都记得清清楚楚。
眼看小丸子变成了金灿灿的颜色,陆戚用竹签戳了戳,觉得火候正好,于是一个个装了盘,撒上沙拉酱、鱼花和海苔粉,算是出锅了。
没有用胡萝卜或者瓜皮雕的花,陆戚在上边放上了一小瓣煮好的西蓝花。
“好了没?我好饿啊,忍不住了。”穆昼端着盘子,吸了吸鼻子。
“还有两分钟,马上就好。”陆戚笑着回头,“去盛个饭吧,饭勺在那边的竹娄里。”
“好嘞。”
陆戚把最后一道寿喜锅也端上桌,下边还在用酒jīng加着热。
“没想到你这么会做菜,第一次吃的待遇也太好了点儿吧。”穆昼现在一点都不客气了,刚拿起筷子就忍不住每道菜都尝了一口。
“不止第一次的,”陆戚在他旁边坐下来,“以后的每一餐只会更好的,今天时间有点晚,做得太急了。”
穆昼呛了一口,脸上又红了起来,不禁又在心里唾骂自己。
“我是认真的,你每次都不相信。”陆戚用公筷拆了鱼腹的肉下来,熟练地把刺挑走,放进他碗里。
“那这个呢?你以后每次吃鱼也会替我挑鱼刺吗?”穆昼挑了挑眉,决定扳回一城。
“这个不一定,我不知道你习不习惯喜不喜欢。”陆戚低下头给自己夹了牛柳,“如果你不喜欢,我就不会做。我只是想告诉你,如果你愿意我是可以那么做的。”
“行吧,”穆昼点点头,冲他勾了勾手指头,“过来,我告诉你我愿不愿意。”
陆戚不明所以地把耳朵凑过去。
穆昼啪叽在他的右边侧脸上亲了一下,然后把这颗头推走,若无其事地吃起了饭。
这个颊边吻非常随意,而且还油乎乎的。
陆戚笑:“行,我知道了。”
结果这一笑就停不下来,过了两分钟,他的眼睛还是弯的。
“你笑什么?”穆昼又不好意思了,遂瞪他。
“没什么。”陆戚看了一眼他有点气急败坏的样子,憋得更辛苦了。
“你还笑?”穆昼瞪大眼睛。
“行,没事了没事了,不笑了。”陆戚果然正色下来,去厨房给他盛了一碗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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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今晚睡哪里?”穆昼靠着厨房的房门问道。
“客卧是已经收拾好的。”陆戚说,“今天累了一天了,可以先去泡个澡,东西是全的。”
“好,浴巾浴衣什么的呢?”
“都有的,在衣橱里边,应该挺容易找到的。”陆戚处理剩菜,动作竟然非常熟练。
“行。”穆昼转身。
他去看了今晚要睡的客卧,房间简洁大方,空气清新温度适宜,东西齐全得像是长期有人居住,衣柜里衣服种类很全,穆昼一眼扫过去就知道是自己的尺码。
冰箱里是满的,汽水是橘子和桃子味道,酸奶是他爱喝的牌子,水果也很新鲜。窗台上的盆栽郁郁葱葱。他竟然还在书架上发现了一套剧本,全部都是他演过的电影。
穆昼沉默地转了一圈,最后在书架前站定,《鹿》的海报缩小后被做成剧本封面,放在最显眼的位置,那张照片非常高清,似乎连拂起少年衣角的风都有迹可循。
是那个决裂的拥抱。
穆昼站了一会儿,消失了一顿饭时间的郁沉感觉又黏腻而恶心地攀附上他,像扯不断的藤蔓。
他深吸一口气,拿了衣服进浴室。
浴室里水汽氤氲,穆昼坐在浴缸里,他不喜欢泡泡浴,他只喜欢温暖的清水。
没有泡泡的阻挡,他看得到自己的身体,从脚腕一直向上,皮肤光洁白皙,灯光打在微微伏动水面上,美丽而令人眩晕。
他抬起自己的左手,平日里戴着的海波手链已经被摘了下来,一道长长的疤痕终于见了天日,即使已经过了六年,依旧狰狞而丑陋,似乎看得出当时血肉模糊的惨状。
那条手臂上原本有更多的伤痕,只是因为更浅也更为久远,随着时间的流逝,皮肤已经慢慢地恢复了光洁。
穆昼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的手臂,在脑海中描摹着它的伤痕,心情终于不再波动,他跌进了更深的黑暗里。
“穆昼,还没有洗好吗?已经一个多小时了……”敲门声响了起来,陆戚在外面。
他没有回答,湿淋淋地站起身,擦也没擦,直接裹上了浴袍,然后打开门。
陆戚的手还维持着敲门的姿势,没想到他会突然开门,立即正人君子地后退一步。
穆昼全身湿嗒嗒的,浴袍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好看的腰线。
陆戚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被穆昼拖进了浴室,穆昼一把将他抵在凝着水雾的墙壁上,抬头吻了上去。
头脑中一声轰鸣,四肢百骸的血液软麻麻地窜动,陆戚不自觉地搂紧了他,唇舌jiāo错。
陆戚的手指抚上他的脖颈,却被凉得瞬间清醒。
明明刚刚从热水中起身,浴室中的温度也高得很,但穆昼身上的温度却突然降了下来,像是陷入了某种恐惧。
陆戚温柔地回应着他,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穆昼手腕上的伤疤,穆昼发起抖来,将他抓得更紧,心底里只有一个声音:救我,救我,救我……
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