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不知身后事。
如果你生前曾犯下大过,鬼差便会根据拘魂令上所述,领着你到不同的yīn司,再由判官决定你该发往何处。
这个过程通常不太美妙,对于判书,鬼魂们会质询,会怀疑,他们不甘心自己将要在某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劳作百年。
来这的鬼生前都有名有姓,或许名头还很响亮,到了冥河,就只能相互道一声编号,生而为人最后一点念头也断绝了。
顾珽的特别在于,他好像已经做了很多年鬼,既不好奇,也不多话,对地府没有恐惧,对服役也没有恐惧,从头到尾都有礼有节。
他的编号是二一零三,第两千一百零三号河工,我告诉他的时候他点了点头,道了声谢。
守卫冥河的yīn差大都脾气不好,jiāo完度牒的鬼魂都被赶鸭子一样撵下河,新鬼戾气大,突然被鞭笞抽打,难免会有几个不服气的。
冥河yīn差见惯了,也不拿那些目光和咒骂当回事,手里的赶魂鞭挥舞的虎虎生风,将试图爬上岸的鬼抽落冥河。
这些押解到冥河的鬼,生前多为穷凶极恶,杀孽极重之辈,做了鬼也横得很,少有规规矩矩的,他们大多也不认为自己有错。
这样的鬼,得在冥河里捞上几百几千年的石头,才能排得上轮回,但捞石头是项高危职业,也或许等不到那天,就被冥河吞噬。
我站在河岸上,看着冥河里新鬼。
冥河辽阔,静水流深,中间翻滚着一些小小的白点,那倒不是làng花,而是被卷入冥河的鬼魂。
新下水的河工们难以适应冰冷刺骨的河水,也不知道如何摸索冥石,他们三三两两的站着,企图和yīn差jiāo流。
回应他们的只有赶魂鞭,这种鞭子多抽几下能把魂魄抽散,真正的灰飞烟灭,而守卫冥河的yīn差责任重大,配备有最好的赶魂鞭。
新鬼们显然还不明白,当他们失去姓名,被编入河工录,他们就开始了服役,不让恶鬼们过的太舒坦,也是yīn司劳改部的政策。
在这些神色各异,隐隐有bào动倾向的新鬼中,顾珽的身影并不明显,我却一眼就看到了他,我太无聊了,无聊的人总会做一些无聊的事。
以往我从不关心这些河工,但我现在正打量顾珽,他
隐藏在冥河的yīn影里,此人个子不高,很容易被动不动七尺,八尺的大汉们挡住。
他伸手挽起着裤腿,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水,似乎在适应水温,冥河水有多冷,试过的鬼才知道。
我看着他转过头,眺望不远处的河工,然后有样学样的揽起衣袖,束高发,他动作不快,有一种超乎年龄的耐心。
新鬼们在赶魂鞭的驱赶下缓慢地移动,yīn差要把他们带到冥河以西,那里的冥石最少,水流却最急。
“大人要一块走么?”
我点点头,同这个yīn差搭话,他负责押解恶鬼,做了几百年的鬼差,也算见多识广,他向我提到,这茬鬼里有个刺头,进入鬼门关前挣脱了拘魂索,大闹yīn司,脾气大,气性也大,押解路上还试图逃跑,被yīn差挂在桥头涮了一路的冥河水。
“哦,这倒是稀奇,此人可在队伍中。”
“不曾,涮了一路冥河水,三魂七魄不稳,送去安魂了,需得明日才来划名册。”
我了然,但也并未在意,我在冥河当了几百年的监工,见过各色各样的鬼。
每天需做的,就是站在岸上看鬼捞石头,清点数量,划名册,镇压□□,周而复始。
一只不服管教的鬼,本官每十年就得遇见一个。
第6章 第六章
在下于冥河做监工的时间不长,才不过几百年,但在管理河工上还算有些经验。
我听说在我之前,前任监工因为克扣冥石,奴役河工,坑杀犯人被检举,现在还在冥河下游捞冥石服役,估计没个千儿八百年的出不来。
于是我同主管劳动改造这一块的yīn司商议,以斗为计量单位,河工每捡一斗冥石,可休息三日,由yīn差统一押解,到酆都书院进行思想道德教育。
冥河水寒。
长期劳作不得修养,至多不过百年,就会轻的像纸片一样,风一chuī便散了。
侥幸投胎,也会因魂魄不稳而早幺,做回死鬼一只。
近十年来,因饥荒战乱之故,杀戮增多,送到冥河的鬼也多了起来,我将录入的河工分成几个纵队,但鬼一多,就容易出点问题。
有人就有江湖,有鬼的地方亦如是。
我在第二日见到那只鬼,旁人送来不过绳索捆缚,这厮却劳动两个yīn差动用了尘封多年的木枷。
奇人勇武。
我颇为好奇,绕着人犯走了一圈,此人披挂武将盔甲,身长七尺之多,体格魁梧,气势如láng似虎,生的倒是相貌堂堂,气质斐然,可惜满脸煞气,使人惊畏。
现在他半睁着眼皮,脸色惨白如蜡,晃着脑袋昏昏欲睡,是为魂魄不稳之状。
“你们倒是狠心,城中哪位与他有过节吗?值得这样折腾。”
我看了看押解的yīn差,对方咧嘴一笑,装傻卖乖。
木枷这种东西,使上了镇魂的手段,被他锁住的鬼浑身软绵绵,yīn差只需一口气,便能带着犯人穿山越岭,渡河过桥,实在是居家旅行,押解人犯的不二选择。
就是颇有些伤魂,后劲儿大,yīn司早不让用,且这厮昨日才涮了冥河水,恐怕接下来几日,都会软得像面条一样。
若是在别处也罢,但在冥河,弯大水急,这厮又使不出气力,一个làng头打来就卷走了。
恐怕得等到十五日后,本官派人去下游,把冲走的河工捡回来时,才能再看见他。
且魂魄冲没冲散,能否囫囵捡回来,都还两说。
而但凡河工出了烟消云散的大事,追责起来本官必首当其冲。
我的脸色说不上好看,两个yīn差面面相觑,讨好道:“大人务虚费心,我等奉命办事,自然有万全之策。”
“哦?万全之策?你倒说说看。”
“这。”yīn差qiáng笑:“我等只可担保人犯无烟消云散之忧。”
言下之意,不欲告知。
我冷笑:“本官尚且不知,二位有这么大的能耐。”
我不松口,犯人划不上河工录,进不了冥河,便不是我的责任。
两个yīn差嘀咕一阵,又犹豫片刻,拿出了一枚黑色印章,拇指大小,圆底方字,雕刻成龙首的样子。
他道:“我等哪敢做担保,不过是马前卒,给大人打个下手。”
龙首印。
我眼皮一跳,有些惊讶。
但说到底,只要不在本官头上扣屎盆子,随他折腾,我疾言厉色也不过为了自保,不想一无所知的,哪天被yīn司罚去捞石头,都不知道犯了什么过错。
yīn差见我缓和了神色,乃道:“大人可否划个名录,如此小人也好jiāo差。”
我点头,不欲为难,以免多生事端。
yīn差有散魂的法子,自然也有定魂的手段,左右不过那么几个物件,但用在鬼身上,终究不会舒坦。
第二一零四号河工,阮卿。
我填上他的名字,yīn差除了木枷,自有守卫前来带走二一零四。
我所料不错,yīn差所说的万全之策无外乎那么几种,手镣,脚镣,定魂针,只要保证魂魄不散,不被冥河卷走即可。
重铁所做的手镣脚镣不过拇指粗细,已逾百斤,yīn差给二一零四戴上的手脚镣三指宽,戴上这东西,冥河水卷不走他,但一弯腰,再站起来可就难了。
yīn差还使了定魂针,以保魂魄不散,也不知二一零四生前做了什么事,下了yīn间还有大人物存心报复。
此事在本官职业之外,我不欲深究,亦不想多打听,犯了大人物的忌讳,但世事难料,我最终还是掺和进这档子破事。
起因也十分寻常,河工们聚众斗殴,被人举报。
此事说来滑稽,做人不安分,做了鬼也不见得会是什么老实鬼,生前横,死后做了鬼也不会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