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那人有一句话,他却不太明白。
时局惟艰,若你无法一举腾跃,便切不可锋芒太露,为官之道,慎忍二字而已。
什麽叫一举腾跃,是指平步青云,位列公卿麽?
不是的。
那人淡淡一笑,便不再说。
然而莫宣却从这些信里,真正地看到这个外人眼里不择手段的狠厉之臣,其实是多麽深切地在关注著这个国家,而他身体的每况愈下,也有很大一部分与这有关。
他虽然心痛,也时常让人为他带去些草药,或在信中嘱他保重身体,却似乎无济於事。
深秋的寒意,已开始渐渐渗入人心。
江山是满人的江山。
自康乾以来满汉一视同仁的表面下维持著的平和却在这个国家的多事之秋被打破了,乃至愈演愈烈,几成水火。
雪亭所在的那个省,他是巡抚,而总督却是另有其人的。
那是一个武功文治都不行却嫉妒他人政绩而时常找雪亭晦气的旗人。
好几次,雪亭所颁的政令不得通行,形势困难至极,连他这个旁观者都觉得忍无可忍的时候,雪亭偏偏忍了下来,甚至还做了一件让全天下文人官员都为之不齿的事情。
他不惜纡尊降贵,认了那总督最宠爱的一名小妾作gān妹子。
凡有功劳都不忘在请功折子上将总督之名列为首位。
总督满意了,加上那小妾不时的枕旁细语,从此相安无事,不再刻意为难。
雪亭的政令也得以实施而不再受阻。
然而这件事情在当时,却被认为是败坏他向来清廉的名声的。
委曲求全至此,哪里还有半分汉人的风骨?
时人大多暗暗嘲笑并不屑。
他心中明白,却苦於无法为雪亭辩解,不由郁郁。
後来有一次偶然提及此事,那人依然说得淡淡,笑得也淡淡。
为国家百姓做事,没什麽不可以忍的。
只有他知道,那淡然的笑容下面,隐藏了怎样的呕心沥血。
心微微抽痛起来,不知是为他,还是在那人身上预见了自己的影子?
於是他行事也小心起来,不再处处显露意气,与人争锋。
若你无法一举腾跃,便切不可锋芒太露,为官之道,慎忍二字而已。
主懦国衰,外有列qiáng环伺,内有余波未平,这样的一个世局啊……
他开始有些了解,这句话的深意了。
认识他的人都说他谦和了许多,那人却只是微微笑著,仿佛一切明了。
他很喜欢这种感觉。
世人不曾解,惟有君知我。
雪亭的身体愈发不好,然而他还是照常地料理政务,辖下百姓无一不夸赞他的清廉能gān,仰其为神明。
有一回他终於忍不住,抛下满案文牍跑去看他。
那人正好捂著帕子在好一阵猛咳,苍白的脸因而泛起一丝病态晕红,似要将心肺也咳了出来。
见他来到,黝黑的眸子却突然浮现一抹令人眩目的欣喜神采。
“亭坡,”他叫著莫宣的字,向他招手。“你来了,看我绘的地图。”
他走近,心疼地轻拍著那人的背,眼角不经意瞥过。
这是……!
他一眼即被慑住了。
这是一幅怎样的地图!
有山有水,连每个村庄每条河流都清清楚楚,比例详细。
这样的地图若用在军事上……
“怎样,不错吧?”他带了点孩子般炫耀的得意,脸色因为兴奋而泛红。“这可是我闲暇之余查阅无数资料,花了几年时间才绘成的,就叫大清一统舆图!”
“你的身体本就不好还去绘这种东西?”听了他的话,莫宣的脸色微微沈了下来,满是不赞同地望著他。
“没关系,反正我也活不久了……”那人低低地笑,有些自嘲。
“住口!”他急忙制住,脸上有著毫不掩饰的惊恐之色。“你会活很久的。”
“自己的身体我怎麽会不知道呢?”那人微微动容,为他的真情流露,继而轻叹一声,没有凄怆,却有些遗憾。
“我还有许多理想未曾实现,还有许多事情没有完成,我不甘心,亭坡你来帮我,好不好?”
喉头哽住,眼眶有些发热,他很想不顾那双微露恳求的眼眸,就这样掉头而走,去为他寻找可以医治顽疾的灵药。
“亭坡?”
“我……”生平第一次觉得讲话是如此困难。“答应你。”
这句话代表了什麽样的承诺,只有两个人知道。
“谢谢。”那人似托付完什麽般长舒了口气露出笑容,笑著拿起身旁的茶杯啜了一口。
“那茶已经冷了!”
见那人丝毫不顾及自己身体的举动,心下微愠,不由分说夺过他的茶杯就著方才薄唇印下的痕迹一饮而尽。
那人似乎轻轻一震,却没有说话,眸色幽然,看不清深浅。
他这才惊觉自己做了什麽,有点惴惴,又有种说不清的什麽。
满室沈默直至婢女前来请两人用饭方才打破,望著那人走在前面的背影,莫宣轻抚上唇,只觉得似有若无的清香萦回不去,却不是女子身上浓郁的胭脂味道……
有种淡淡的幸福,而更多的,是莫名心酸。
他从未料到,这一见,竟成诀别。
那人还是走了。
huáng花满坡,蟹美酒醇的时节,他却是在安徽军中呕尽最後一口血的。
那个时候,莫宣还在忙碌著军械所的筹建,因为这也是雪亭的心愿。
报丧的人告诉他噩耗时,他手中犹自抓著一张器械图,本想托人寄给那人看的。
指痕已深深掐入了图纸,他的脸上却没什麽表情,几近木然。
旁人怕他过於哀恸,纷纷劝慰,他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知道了。
抛下淡淡的三个字,连带地也把幕僚部属远远抛在身後。
无意识地走出门,再向前走,步履蹒跚,一直来到湖边,那人病逝的方向。
雪亭……雪亭……
呐喊不出的声音在心底一遍又一遍地流著血直至空dòng。
你说你还有许多事情要做,你说你还要找个两人都闲下来的日子,与我一同去huáng山赏雪,你说将来国富民qiáng的一日,咱俩就选个清静的地方结庐而居……
你说……
你竟要食言!
竟要抛下这一切,抛下我……和你所爱的百姓就这样走到麽?
雪亭……
身体缓缓地倒了下去,伏在湖边一动不动,哭得像个孩子却无声无息。
一夜,华发生。
莫大人,红药姑娘说,我们大人临终前有些话,是得让小的来转告您一声的。
什麽话?
大人昏迷之中喊了好几回您的名讳,还说……原谅他的食言,无法与您一同去huáng山赏雪,不得不先走一步了……
……
传话的人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他却仿佛可以看见,那个人在病榻缠绵中,是用多麽眷恋不舍的目光一一看过这个自己所爱的国家。
而他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必定也是带著一抹无奈而歉意的浅笑。
亭坡,这世上,也惟有你最知我了。
月光下的那夜,那人不经意间的笑叹,却被他从此记住,深藏心中。
雪亭,这个世上,何尝不是你最知我?
……
是什麽破碎的声音,从此被岁岁寒雪埋住,不复知觉。
後来……
没有後来了。
虽然还有所谓的中兴名臣,也还有几人文才纵横,武功安邦,他也堪堪名列其上。
但没有了那人的世间,有谁还可以与他相顾一笑,尽在不言之中?
他位及人臣,手握军权,家族之显赫无以复加。
间或还有极亲密的友人部下暗示般地劝他huáng袍加身,他只淡淡一笑,不复言语,脑海里却总会浮现出当年与那人对弈湖边时的温言浅笑,信笺往来时的字字珠玑。
时人评他“谨小慎微,如履薄冰”,他亦一笑置之,只是那其中的深意与怆然已不可能有人理解。
他们何曾知道,曾经的梦,早已断在了多年以前。
自此以後,心如枯槁,惟慎微而已。
也因为终於读懂了那人的一句话。
若你无法一举腾跃,便切不可锋芒太露,为官之道,慎忍二字而已。
那样的一个时代,并非只有满腔的热情,并非只有兵权就可以的。
也许他,其他几位名臣,还有那个人,都是生不逢时。
岁月毕竟太匆匆。
如果再过数十年,或许会不同……
他只记得,那一个摇摇欲坠,岌岌可危的王朝的最後几十年,曾经有一个如魏晋名士般飘逸的存在。
而在那之後,
风流,云散。
梦入江南烟水路,行尽江南,不与离人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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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算是一篇历史的同人,但只是用了一些事而已,连名字都完全改掉了,所以也不完全是同人~顺带一提,萧雪亭的原型是我极欣赏的一位中兴名臣^^
酝酿已久的题材,恰逢露五周岁生日,谨以此文贺。